报纸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梁肖北几乎被里面的文字惊呆了。梁肖南结结巴巴：“哥，哥哥，记得我们有个姑姑叫粱洁的，是吗？”
梁肖北的脸色愈加的白了。梁肖南一下哭出来：“可是，听说，她早就死了啊。”
梁肖北双腿软得不行，看着报纸，像看着盘踞在眼前的一窝蛇！此刻，在他看来，现在发生的远比过去发生的重要得多，可怕得多！怎么可能呢？！粱方淇的确是他的祖父，当年的确在蒙海中学当校长，如果这是巧合，那么粱洁，这个名字怎么解释，太可怕了！死人会从棺材里伸出手来？兄妹俩几乎在同时想到了阴森森的粱家老宅。
父亲死后，老宅就不安生了，母亲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经常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后来毫无理由地要换地方住。渐渐的，周围邻居开始传言，说粱家老宅闹鬼，三更半夜经常听到里面传出异响，有时候像呜呜咽咽的女人的哭，有时候像一把胡琴拉着的低沉凄婉的曲子……结果，来不及等到买主，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搬了出去。那时候，粱家老宅可是上等的房子，有东西厢房，天井向阳，花草繁茂。但是房子就是找不到买主，不仅卖不出去，连问租的人都没有，直到今天，一直荒芜着……
梁肖北在发抖了，桌子上的杯子跟着“得得得”地跳。
对于梁肖北，家族的历史从来都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母亲对此一向讳莫如深。梁肖北不敢想下去了。
早晨，细雨纷纷，梁肖北突然惊醒了。这些天，他常常这样。他是被一个梦惊醒的。他梦见自己撑着一把好大好大的黑色的雨伞，走在一条很窄很深很长的巷子里。天气阴冷，仿佛下着雪，巷子两侧挂满了白森森的冰凌。他要回家，回到他们的老房子。他走啊，走啊，可是怎么也走不到巷子的尽头。他加快脚步，巷子却以同样的速度向后飞奔，有清冷的白光追过来了，对着他的后心，两侧的冰凌却滴下血来，咬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跌落在地上，开出了一朵朵鲜血梅花。
梁肖北身上全是汗。
苗琦被丈夫不住的喘气声惊醒。问他怎么啦，梁肖北说梦见了老房子。想去看看了。她冷眼瞧着他。梁肖北不想再说下去了，那天以后，两人半句嫌多，一句嫌长。
“你是看了《西蒙晚报》才做恶梦的吧？”
确切地说，当时的梁肖北像一条受惊的蛇，光溜溜地一下窜到了地上。苗琦没料到丈夫反应如此强烈，吓得自己跟着尖叫了一声，等缓过气来，她毒毒道：“你看，你看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报应啊。”
“苗琦!你妈——老子真想给你个耳光。”
“好。好。好。”床上的人一跃而起，“你总算说出这话了，今天，你不打，就是狗娘养的。像当年儿子打死老子！你打！梁肖北啊，你心里有鬼啊，为了那个小婊子？你绝啊，老天怎么不报应呢，你的下场，就跟你祖宗一样！”她从床头取出一张不知什么时候藏着的报纸出来，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屋子鬼气森森。
梁肖北坐在地上，心想，这个女人红嘴白牙到底在说什么？这个疯狂的女人，她是谁？难道是自己当初娶的那个女人吗？她，死了。一定是死了！他身冷心更冷，彻心彻骨的冷。
忽然，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老俞在电话里阴阴笑。他说他就在楼下，来接他散心……这个时候，外科医生梁肖北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车子直往省界走。梁肖北一路萎靡不振，老俞问他他也不说话。
好长一段路，老俞闷得不行，问梁肖北医院的情况怎么样了。梁肖北才说：“林霜那儿有些奇怪，没有动静了。”
“真的吗？”老俞减了车速，“这倒奇怪了，如果资产评估运作得好，少弄百几十万看都看不出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要我解释的话，四个字：财大气粗吧。”
老俞说：“幼稚了不是？钱越多的人越知道怎么少投入多产出。我想她们或许已经早开始动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呵呵，我可听说白鹭娱乐城两个像谜一样的女人弄晕了西蒙大大小小的官，能量大了去了，做事不会像我们一样弄出汗来的。我看，跟着她们，我们没亏吃。”
“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放心，没人会把自己的钱不当钱的。”老俞又说。梁肖北想想，也对，心情轻松了一点：“那你今天是不是也去出汗啊？”老俞听出梁肖北话里的戏谑，便嘿嘿说：“是啊，他妈弄个大汗淋漓才好呢，我早憋死了。”说完，他突然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像被他点了兴奋穴，飞起来了。梁肖北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操，你找死。你他妈倒是说个地方，到底去哪儿，干什么去。”
“你又不是大姑娘，怕我把你卖了不成？”
“这世道卖女人已经不怎么样了，卖个大男人才叫事。妈妈的。”梁肖北出了粗口。
老俞贼贼笑，说：“好，梁老弟有这思路，事情成了。”他踩了刹车，“歇歇，哥俩抽根烟再说话。其实也不是什么事，一个哥们介绍的，想在蒙海医院弄个科。”
梁肖北立刻明白了，这鸟人歪门邪道。
“他们在过槐弄得不错的。”老俞把烟吸得滋滋有声，浑浊的青烟被车窗的吊风牵着鼻子旋出，“医院出个场地一年的纯利是这个数。”他把两个食指交叉在一起，又翻了一翻。因为常年抽烟，他的手指焦黄。
窗外，风过田野，绿苗柔润。对于老俞的想法，梁肖北心里并不惊诧，这样的事现在圈内仿佛是瘌痢头头上的疮，人人看得见，人人不说穿。西蒙改制的医院，跟着干的也不少，稳赚不赔。可是，他的蒙海医院不行。弄蒙海，他可不光是为了赚钱。老俞的思路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老俞问他的想法。梁肖北知道这事一时半会是说不通的，便来了个太极推手，说：“现在，不到时候吧？经营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倒觉得目前资金和人员才是真问题，搭好了台才好唱戏。”
老俞笑道:“这不就钱的问题吗？人才吗，一个区卫生院，一个科有一两块牌子就够了，你是外科人才，我搞妇产科也算一个，再弄一个资格老的内科，摆平了。”
“呵。怎么什么事到你身上都这么轻松呢，我的压力是不是自找的啊。”梁肖北有点恼，但老俞没听出味来，说：“那是。人哪，没听说过会吃的人吃一辈子，会做的人做一辈子，会烦的人烦一辈子，愿意累的人累一辈子，结果呢？哎呀，老兄，你到我的年龄就不会这样了。”
梁肖北不说话。到了目的地，来的是兄弟俩，一人一辆奥迪飙着过来。一个作自我介绍：“黄剡，男，40岁，郎中。莆田东庄的。”学着赵本山的腔。黄剡听上去就是黄鳝，梁肖北想这人怎么起这么个名。黄剡的弟弟“嘎嘎”地笑起来，说其实小时候我哥的名就叫黄鳝的，这个“剡”是后来做了医生才改的。老俞管弟弟叫黄胖。
梁肖北是知道莆田东庄这个地方的。这个地方的人全靠云游江湖治性病发家致富。喝酒的时候，梁肖北算是见识了什么叫酒量。老俞咪了一口，抬起头咂咂嘴，对梁肖北叹道：“你说，同样做医生，我们还是科班出身，怎么他们哥俩就这么潇洒？梁老弟，你看我累了二十年，到头来，一无所有，出门连个车都是问朋友借的。你看他们，奥迪，哥一辆弟一辆显摆着，不如啊！”
“嘿嘿，其实很简单，”黄胖得意地瞧着哥哥黄剡，“你们坐天堂，我们走江湖。天堂里住的是天使啊，天使不吃饭能活，我们不行。嘻。”黄剡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之色，他说，都是圈内的人，那就没秘密可言，我的最大的利在什么地，你们是不知道的，但如果以后有机会合作一把，我们就是利益共同体，像欧盟，欧盟。黄剡为找到了一个时髦又得体的称谓有些兴奋了。他肉眼一眯，对侍立在他身后的小姐喊道：“酒啊，满上，我要好好敬兄弟们。”
老俞附和说：“满上，满上。黄胖啊，侃段山海经。”
黄胖脖子一仰，把杯子里的酒干了，放下酒杯，用白胖的妇人似的手抹了嘴，哈哈一笑：“有，山海经有，那里面的神仙就是我哥，真的，我这一辈子就服我哥，聪明得那简直是智慧，当医生能当成法官的份上，吃了原告吃被告。”
黄剡看弟弟有醉意了，怕他胡说，就喝住了他。
老俞拍了拍他的肩，醉蒙蒙地说：“老兄，你看看没外人的，往后要是合作了，不剖腹掏心的可不成。”
黄胖说：“是啊，你看这里有外人吗？”
老俞说继续继续，黄胖说了算了算了，我们那点水分，你们哪个不清楚。黄胖又笑，嘴里的嚼烂了的菜还在舌头上，牙缝里都绿莹莹的。梁肖北实在觉得恶心，老俞咳了一声。黄剡瞧见，连忙站起身来，伸手捋了一下兄弟的后脑勺说：“你小子，话太多了，饭局都让你给搅了。来，我们哥俩一起敬敬远道来的客人，敬者干！”黄剡一仰脖子“咕咚”——酒杯空了，黄胖摸摸后脑勺，也把酒一口吞了，老俞鼓掌。
到下午四点，一帮人才从七楼的桑拿房里出来。在酒店的门口，黄氏兄弟竭力邀请梁肖北和老俞去医院考察。梁肖北推说家里有事，硬不去。老俞也不好说什么，和黄氏兄弟寒暄几句就告辞上了车。
梁肖北一上车装睡。
老俞有些尴尬。
快到家的时候，老俞把车停在一个三岔口，发了一会愣。半天，感叹了一句：“哎呀，不是我们傻，是这个世界变化大。”
在梁肖北看来，有白鹭在，蒙海医院的拍卖只是个走过场。会场设置在西蒙一家星级酒店里。梁肖北和老俞早早来了。
林白的车远远地停在酒店对面的马路上。
车窗玻璃缓缓而下，隔着一条马路，林白看见梁肖北正走上酒店铺着红毯的台阶，肩宽宽的，手里拎一个公文包，有些忧心忡忡但并不左顾右盼。
她没有看清他的五官，从背影看，他基本遗传方桂枝的体型特征。林霜曾经给过她一张照片，今天，他的脸和他的身子合二为一。他活了，成了一个活的靶子。
林霜坐在车里，不知道为什么手足发凉。她知道，会场里会有一场好戏，梁肖北会遇到一个固执的竞争对手。
林白和林霜一起回到了办公室。林霜坐沙发上，林白从吧柜里取了一瓶XO，倒上。两人端起酒杯，会心一笑。果然，陈深的消息很快就来了，会场里，蒙海医院的竞拍价一路飚升，林霜吩咐说：“把握好，见好就收吧。”
林白把酒杯放在唇边：“下一步，你怎么安排？”
“梁肖北现在最需要的是资金，我设计了一个比例，这个数，应该够他呛的。另外，我已经物色了一个人，顾国庆，医药代表，一个只会算计利润的人，过去和梁肖北有接触，只要我们的条件可以，他一定能打开缺口。还有，让米小兰去蒙海，那样，局面会更混乱。”
“她？”
林霜不置可否笑。林白懒得琢磨。她呷了一口酒，喃喃说：“方桂枝，方桂枝，你该伤心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