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和林白都盯着电视画面。
电视里,林霜对着话筒在说:西狼山大开发,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是西蒙市委市政府一个大决策,大手笔,前景无可估量。电视里的记者把话筒又向林霜面前挪了挪问,那我们是否可以冒昧问一句,在西狼山开发项目里会不会有白鹭集团的身影呢?白鹭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发展壮大的机会!画面上,招商局局长仇冰笑了,记者笑了,林霜笑得更是灿烂。
这是西蒙又一次规模较大的外商投资洽谈会,西蒙电视台对她的采访作了《精彩十分》栏目的开篇。
她们的办公桌上,还有许多西狼山开发投资项目的招商资料。林白看了一会,显得有点疲惫。林霜把那些资料重新拿在手里。在刚才的镜头前,她没有说假话,她不想放过白鹭任何发展壮大的机会,哪怕一次。凭直觉,西狼山工程无论对白鹭还是她自己的未来都是重要的一步,千万要抓住这个机会.要干的话,时间恐怕半刻都不能耽搁了。白鹭是林白的,可白鹭也是她林霜的命,或者甚至比她千疮百孔的命重要多了。她必须要找何远鹏谈谈。
林霜眼睛闪闪发亮。
林白看得出她的心里又燃起了一团火。踌躇满志的样子,真是活脱脱一个年轻的自己啊,不,她比她更有知识,因此也更有底气,更有魄力,更有野心!知识的力量啊。当年,她带着这只“受伤的小老鼠”来到新加坡,不仅给了她温暖的窝,还给了她一流的教育。现在,她长大了,脱胎换骨了。有她,白鹭也仿佛有了自己成长的骨血,她欣慰。她爱白鹭啊,白鹭是自己用青春和血泪换来的。嫁给老头子后,她一边勤学苦练,学着替他打理公司的事务,一边用尽心机独立创业,白鹭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白鹭终于长大了,而自己呢?心还是热的,身体却在渐渐凉去。世事无常。林白心中涌上了沧桑悲凉。
林霜低着头,专心地看着资料。看了一会,匆匆又说:“我们得马上行动。我先去找何远鹏,打探一下。”
林白也不反对,喃喃说:“去吧,我把白鹭全交给你。我要了我要的,就行了。”林霜的心思全在事情上,没在意她的情绪,匆匆驾车走了。
电话里,何远鹏说还在办公室,林霜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他在办公室在做什么。
车子飞快地开到了市委大院。
夜深人静,办公大楼影影绰绰隐没在黑暗里。何远鹏已经在下面等了,车灯的光柱扫过,他的影子在地面上飞快地划了一个黑色的扇型。林霜落下车窗。他仍然西装革履,但没有扎领带,松松的雪白的衬衣口子敞开着,一抹很淡的黄色的光投进去,温暖体恤。在对望的这一刹那,两人竟同时一笑,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办公室,四十平米左右,隔成三室,办公,会客,还有一小间休息室,休息室里放的是一张两用的沙发床。床上有一条被子,叠得四方,一看就能明白它主人的军人素养。墙上,悬着一幅书法,是《赤壁怀古》。
“我好像有预感呢,今天会有人来找我。”何远鹏招呼林霜坐下,安静的语调不容林霜怀疑他的真诚。
她和何远鹏并没有熟悉到可以随便参观休息室的地步,林霜有点心慌意乱了,急忙退出休息室,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办公室呢?难不成在这里过夜嘛?”玩笑的话,听起来却是别扭的。
何远鹏看了她一眼,说:“说了也许你不信,几年了,我基本上就这么过的。”看着林霜吃惊的眼神,他又补了一句,“回家也这样,一个人,和影子凑一对。呵呵,哪里都一样啊。”
“一个人?”
“是啊,她去美国已经五年了,领了绿卡。两条路,要么我去团聚,要么分手。”何远鹏说着转身去开柜子,里面全是高档的酒、烟和各式各样红红绿绿的礼品,他像老朋友一样对林霜说:“腐败吧,都是朋友送的。今天,要不,我们也洋一点,来点酒?”他挑选了一个礼盒,打开。酒瓶造型很特别,高脚,大腹,两只酒杯偎在它的肋下,温驯浪漫。两人都怔了一下,笑了。
他抿了一小口,看上去,酒香醇厚令他满足。他的目光渐渐热辣起来,说:“你来,我很高兴。”
“是吗?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
他摇摇头:“不,先别说你的事,一句话,除了犯法的和我办不到的,我都答应你。”
“为什么?”
“没别的,只为今夜你能想到我……现在,你一心一意陪我喝一杯,好吗?”他和白天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官样的、俊朗的和豪情的何远鹏不见了。林霜有点陌生。
酒不烈,绵绵的,细细曲曲地入了肠子。
何远鹏走进休息室,一会儿,音乐和他一起出来了,是《春江花月夜》。
窗外,并没有音乐描绘的月色,但西蒙大街街灯闪烁,溢彩流光。林霜心里有些发酸,可以想象,这个寂寞的男人或许无数个夜晚这样和音乐与夜色作伴。
他们手里都握着酒杯,并排站着。她顺手把灯关了。何远鹏先是一愣又释然了。
黑暗并不浓并不深,音乐在黑暗里精灵一样地舞蹈。
说实话,这个时候,林霜并没有全心地欣赏音乐,她在琢磨何远鹏这个人。民乐。书法。如果不是个偶然,她相信,他永远也不会选择离开故土,一辈子。那么,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婚姻完了。
一曲终了,她突兀地对何远鹏说:“你完了。”
何远鹏分明是听清楚了,却还是吃惊地看着她。林霜微微一笑。何远鹏不再问什么了,默默地品酒,目光却像味蕾,细细体会着刚才那句话和说话的那个人。
重新开灯。灯下,女人侧身坐着,灯光照在她柔软蓬松的发上,温暖恍如隔世。她是谁呢?好像一个人却想不起来。何远鹏站在远处,说:“你猜猜,我看着你,想到一本什么书。”
“什么书?”
“《聊斋》。嘿嘿。”他又说,“这样吧,我考考你,我们来点雅的,对对联,我出上联,你出下联,上联是‘舍得舍得不舍不得不得不舍就是舍不得。’”说完,他有点得意。刚才,在宿舍,他无限心事无处诉说,一时心生寂寞感叹,随手划了一句,觉得甚有韵味意境,正苦苦思忖着下联。
林霜听了,也觉不错。
细想想,这个男人的心事已经全在这句子里了,于是略略一想,心事也触动了,生出了伤感,说:“生死生死即生即死即死即生原来生即死。”
此联一出,何远鹏兀自一惊。他倒不是为林霜的才思敏捷,他吃惊的是,为什么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会对出这么一则下联!
第二天,陈深给林霜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个是关于王国栋的,一个是关于米小兰的。王国栋就是她们在西狼山遇见的那个年轻人,是王佑安的儿子,武警出生,转业后,下海搞建筑,颇有成绩,但目前面临着资金困难。另一个,不出她所料,米小兰这丫头片子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她和梁肖北有戏!她头脑中的那个计划突然变得无懈可击,不仅无懈可击,甚至是完美,如此完美。
她兴冲冲来到林白的办公室。
林白正站在窗前,俯视着被西蒙人称成为第一街的华阳大街。街道上,人如蚁车如盒。她手里有一张《西蒙晚报》。林霜突然想起来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水之刃》连载开篇出来了。她取了报纸看,小说刊在二版,署名粱洁,头版上做了导读,黑底白字,很有视觉冲击力。林霜的心口凉了一下,西蒙,不知道你是否还有人记得这个可怕的故事和那个疯了的女人呢?
让一个生死不明的疯女人来给读者讲一个残忍的故事,那真是可怕的!“……看那,久久地看,那些小小的、小小的东西,慢慢的动,慢慢的动——你心里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蠕蠕悸动的感觉仿佛就在她的掌心,只要你用力……”林白喃喃,她口气又柔又软又阴又冷,给听的人一个寒冷彻骨的信息。
林霜的脊背发凉,刚才的兴奋劲一扫而空。她退了出来。到七楼,她看见柔道馆正空,便走进去。大约半个小时后,林霜终于趴下了,两个教练也累得气喘吁吁。陈深看见急忙过来扶住,林霜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说你这哪叫健身,不玩命吗?”陈深赌气撒开手。
林霜吃力地翻过身来。她浑身湿了,全是汗,像在水里泡过刚捞起来的湿面条,她的嘴角有隐隐的血痕。
陈深把头别过去了,他心疼。两个教练下班了,白鹭偌大的跆拳道馆只留下他们两个人。林霜微微睁开眼睛,望着线条纵横交错的空旷的顶,笑了。她说:“陈深,它在了。你不知道,它不在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陈深四下看看,跆拳道馆里并没有其他的人,生气地:“你说什么,谁在不在。”
“身体。你信吗?我经常看不见我自己的身体。现在我看到了,你知道吗?我被打痛了,也就感觉到我身体的存在了。”
陈深没听明白,瞪大了眼睛。
“呵呵。呵呵。”林霜的笑几乎是诡异的,“你听不懂,我知道你听不懂。”她失望地摇头。
陈深有点害怕了。他用手背试一试她的额头,心想,你也没发烧啊?为什么说这样莫明其妙的话呢?自己的身体不在了——这话到底是自己耳朵有毛病还是林姐的喉咙有毛病呢?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每隔十天半个月,林霜就要这样穷凶极恶训练一场。“陈深,你有过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吗?我是说,站在镜子前,一下子,你自己的身子消失了,你看不见它了,使劲看,也看不见它了……”
“啊——?林姐,你没事吧?人怎么会看不见自己呢?除非他是个瞎子!”
林霜仍然仰天躺着,神情愈来愈落寞……
如果是电影镜头,她现在的模样需要这样表达:她平躺在地上的身体,旋转起来,旋转起来,愈来愈小,愈来愈小。陈深眼里的林霜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她虽然躺着,但他觉得她是浮着的,浮在空气中,一荡一荡的。他更害怕了。“林姐,你能告诉我吗,你现在的心是轻的还是重的,是浮的还是沉的,是……高兴的还是……痛苦的呢?我看不懂。”陈深神色黯然,看得出对于这个问题的苦恼他不仅仅是从现在开始的。
他很认真,地上的人却突然“嗤——”地笑了:“小鬼,你什么时候也有这么玄的想法了呢。”她伸出手来,将陈深拉到身边,握着他的手,轻轻的揉,轻轻的揉,不知道揉了多久,她又轻轻拉,陈深坐不稳了,歪下去。林霜示意他躺下来,和她并排的。
“陈深,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从来就没有和一个男人这样——在一起,我,不能了……不痛的时候,我的身体就没了,失踪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小小的一颗眼泪,漾在她眼角,“我不能了……”
“林姐,你说什么啊,什么那以后,什么不能了,你为什么哭呢?林姐——”。
“不说了,不说了,现在,它是在的,你握着我的手。好不好?”
“嗯。”陈深急忙紧紧地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