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感到由衷的畅快。
垂云山中某处。
这里是一汪在阳光下能激起无数光尘的瀑布,沈念日常的休憩处。
过去的六七年间,他在这里练剑,也在这里入定,还在这里成长。
置身于流水的冲击之下,仿佛整个人都获得了某种安宁。
这样的压力跟冲击在数年的陪伴中,早已变得习惯,带来的是某种类似温馨的感受。
虽然身体中的元力透支到了空乏的地步,但他的内心,此刻是十足的满足,两相作用下,沈念简直有些飘飘然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每个人都应当是为笑声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吗?
......
回来的时候沈念已经看过了住了七八年的旧居草庐。
赵错不在。
虽然也挺想问问赵错到底是跟那个王将军有什么机缘巧合,但也只能作罢。
这是半山腰的一个避阴处,土地平整,阳光明媚,既不冷也不热,非常宜居。
这里共计有七间草庐,据说最早的时候——也就是许庭找到这个地方建立平一宫的时候,也就盖了三间草屋。一间自住,一间书房,一间留给他的弟子。
那间自住的屋子已经变成历代剑圣继任之后的住所,其实内里并无不同,倒是象征意义更多些。其它几乎都成了弟子的居所,有时候会收多个弟子,那就由那些弟子自行在旁边搭建新的草庐。但最多的时代,弟子人数也没有超过六个。至于那间书房,随着平一宫收集的典籍文章越来越多,早就在附近开辟了一个极大的山洞专门用来储存。
时至今日,很多草庐已经破败不堪,每一代弟子入住前,虽然保持大体不变,只是稍加修缮。但无数代以后,恐怕已经没有一根茅草是当初所用的了。
那么这个草庐还是不是最初的草庐?
有一次沈念思索到这个无聊的问题,赵错哈哈大笑之后说:“只要我们传承的宗旨没有变,那么一切就都没有变。”
倒是沈念学剑有成,在另一处山洞——剑墟之中找到秋水作为佩剑的时候,秋水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她,当年也住这间草庐。”
她,自然是指秋水的铸造者与第一任主人——谢青然。
朝夕陪伴数年,沈念从秋水那里得到了许多关于某代弟子谢青然的过往。
虽然谢青然最终没有继承平一宫的道统,但从秋水的娓娓述说中,沈念还是听得出那是另一个时代的波澜壮阔。
自己下山数月,四处行医几乎是药到病除,要说一点点沾沾自喜都没有的话,那无疑是谎言。但第一次遇到有关妖族危害人族的事情,涉及到平一宫职责的大事,居然数日来没有一点点进展,甚至称得上毫无头绪。
沈念虽然没有畏难,却还是不免有些许信心不足。
要是这时候能向赵错稍加请益,也是好的。
秋水沉默片刻,在沈念的识海中道:“以我来看,他说不定是你前脚下山他就后脚离开了。”
“为什么?”沈念不由想起对赵错的印象——玩世不恭,糟老头子变着法骗他学剑,有时候又有几分痴狂。而他在平一宫学剑的数年间,只觉得悠然、惬意、闲适。
秋水与他心意相通,沈念的想法秋水自然是知道的。
秋水道:“剑圣之名,岂是那么轻松的东西。如你,不也是稍加历练就遇到了挫折么?”
沈念默然。
“剑圣一门,难在两处,第一是保持本心,恪守门规。寻常修士如有这般力量在身,骄横跋扈那是免不了的,可是你想起赵错,不过是个糟老头子。”
“其二,修士寿命长于凡俗不错,可终究有限。平一宫传承不知几次面临断绝,如他,也不过是剑狂季隐风的隔空弟子罢了。他找到你做弟子,也实在是不容易的很。”
修行数年,沈念早已知晓,平一宫对弟子筛选的条件简直苛刻。
首先是灵武两途的资质,这已经是百万中难寻一个的程度。
其次是心性坚韧,意志坚定。
最难得的是还要与世俗尽量少无瓜葛——父母双亡那几乎是最好的模板。一面要人父母双亡,一面还要人心中保有一线希望跟纯真。
倒也的确为难的很。
难怪当初赵错遇到沈念,那简直比情窦初开的少年追求意中人还要死缠烂打,嗯,或许用恬不知耻这个词更好——还要比那更恬不知耻几分。
沈念微微看着秋水,秋水知他心意,继续说:
“你觉得轻松,是因为你没有背负这个名号。而今令你下山历练,其实已经将剑圣的职责交给你了,你若能通过,自然会将那玉玦转交于你,令你名正言顺。”
玉玦,是指一枚传承自太古的碧翠玉玦,上镌“天下大同”四字,正是剑圣一门正统传承的象征。
“故,虽然你未担其名,已有其实。”
“而他,估计是枷锁卸去之后,不知去哪逍遥了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秋水陪伴谢青然从生到死,见证了两代剑圣的风采过往,不得不说,心理把控还是十分准确的。
沈念微笑——别看教的东西或许是全天下都眼馋的,但要摊上这样的责任,实在称不上潇洒自在。
“如此一来,我还是尽量不要去打扰那便宜师父。完全靠自己去解决这件事就好了。”
“没错。但如果你成功了,你只会离剑圣之名更近一步,回头的可能性更小。相反,如果你失败了,即使你是赵错的唯一弟子,也不一定需要去继承这份责任。你想清楚了吗?”
是的。沈念如果能够肩负起这样的责任,他就是顺理成章的下一代剑圣。
但若他失败了。剑圣之位并不是非他不可。
这个名号并不是不能空悬数十年乃至百年直到下一任继承者,或者就此断绝。
沈念没有迟疑,说起了另一件事。
秋水不由叹息:“所以你跟她真的很像。”
“这种疫病,无论如何,跟灵州、妖异森林、维闵这些地方脱不开干系。我自信我的诊魂之术不会有这么大的错漏。这么严重的病情,病变又必然小不了,那么病根就几乎只有一个地方。”
“脑部。”秋水与沈念的判断一致。
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他们各自的用途不说修士,即使是在凡俗的名医中,他们也知晓这些脏器的功能和正常运作时状态。
沈念的视力可察秋毫之末,耳朵能听百步外的滴水,全神贯注时的细细侦察加上归元境修士、先天境武者的双料神识,不敢断言只是谦辞罢了——或许那些天仙以上的大妖单独施法能够瞒过沈念,但哪来几百几千个天仙一起在这里玩弄阴谋?
身体无病,魂魄无碍——但并非全部。
道心,或者说心湖,自我,灵台,产生于魂魄与活体的交融。
对于修士来说,“我”这个概念最纯粹的东西,就是指道心。道心不可能出问题,几乎只有正常和消失两种可能。绝大部分创伤和损毁都出现在身体和魂魄上,其中身体的损伤又占据了绝大部分。
道心是一种比灵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几乎不能干涉物质世界。不像灵,转化成风、火还是能影响物质的。但道心能干涉灵。
道心通过驾驭灵构成的魂魄来驱使身体。其中,驾驭魂可以操控大脑,完成思考。驾驭魄来操控身体使用力量。所以,大脑是人体中最神秘也最神奇的部位。
大脑究竟是如何完成思考这一过程的?
谁也不得而知。
即使是那些大罗金仙,也无法理清其中的逻辑和过程。
沈念有九成九的把握,自己检查不出的病变,就发生在这谁也不知道正常运作是什么样子的脑部。或者说,找不出怪病患者的脑部与正常人脑部的区别,沈念是找不出的。
也没有人找得出。
但脑,终归只是身体的一部分罢了,虽然完成的功能比较神奇,比较形而上学,但却是最容易被其他物质影响的一种物质罢了。
蛊物、毒药、金针,有很多能够干涉、影响到脑部的东西。
只是怪病影响的比较隐蔽,没那么容易看出罢了。
既然如此,不如换一种思路,找找这里到底有什么奇特的物质,既是以前没有,又能广为传播,最后还能影响脑部的就行了。
沈念灵台通明,念头通达,几乎就想提剑出山。
但,胡七等人还在林莽之间跋涉,再等等,再等等。
真元还没有恢复。
恶徒也没有露出破绽。
不用太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