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初时只是不愿意影响别人生计也不愿意多浪费时间。但事已至此,说不得沈念还是将这恶艄公送到了附近的官府。艄公也是享受了一番世俗人多半终生都无法有的体验——腾空御风,自在翱翔。
饶是帝国的效率很高,艄公认罪态度又极其诚恳,但是很多都是陈年旧案,翻找卷宗到定案销案,乃至最后的定罪行刑——帝国律令,郡府是有着直接执行死刑的权力的。这也是沈念特地压着这艄公到豫章的原因。
这艄公武艺在水上算得上二流的高手,到陆地上也不是寻常的差人能够应付的。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沈念是看着他被处斩才离开的。
即便如此,日已近午。
归元境修士是可以辟谷——不用吃饭的。但不用不代表不能。正午时分,街道上熙熙攘攘,又有各种各样的诱人芳香从街边的食肆之中传来,兴之所致,沈念步入了一家名叫张八家的酒楼。
“呦!这位爷,您来的是真不巧,小店已经没有位置了!”即使忙的不顾首尾,还是有一个伶俐的小厮眼尖,看见了沈念,忙不迭上来招呼。
沈念环视四周,确实,人已经做的满满当当,就没有一个桌子是空着的。
但一个角落里却是引起了沈念的注意——那是一个胖大的和尚,僧衣脱了半拉,另一边斜搭在左肩上,此刻正双手捧着一个油光发亮的肘子大快朵颐。
那是一张靠着墙的桌子,用于二人对饮,但那和尚一个人就占了大半个桌面,一只脏兮兮的脚还踩在自己的座椅上,甚是不雅。
小二循着沈念目光看去,不由低声道:“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那是本地隐草寺的疯和尚,您还是换一家吧。沿着这条街往下走到底,醉仙居的清蒸鲈鱼那也是本地一绝。”
小二倒是挺好心的,看出沈念是外地人还不遗余力地推荐别的名产,可见——这胖和尚真是风评在外了。
沈念多数时候是一个相当随和的人,但有的时候又莫名的执拗。
沈念走到那桌子旁,“不知兄台可否容在下拼桌?”
胖和尚头也不抬,“只要不碍着和尚吃肉就随便你。”
“多谢。”
那小二见状,也赶忙上前问询:“客官想吃点什么?本店有八味菜都是别处没有的!是那六福肘子、五香蛇羹、四喜烧鹅.......”
“有什么好茶吗?”沈念不喜欢荤腥,打断问道。
胖和尚啃完一只肘子正在剔牙,闻言一哂。
小二反应极快:“本店最好的茶是那君山银针。”
沈念微微一笑:“那就君山银针罢。再拣些干净时蔬就是。”
小二道:“是。”
.......
张八家是本地名店,不仅各类大鱼大肉应有尽有,即使这些蔬果小食也做的精致干净,望之令人赏心悦目。
只是斟出茶水就能问道醇厚的清香,微微苦涩的茶水入腹之后却有着甘露一般的回甘。沈念其实并非十分懂茶,却也明白这的确是极好的茶叶。
旁边也有人注意到了这极其怪异的一桌。
沈念衣着还是北户那一套,腰悬长剑使得他像个怪异的剑侠,却吃的十分寡淡;另一边那胖和尚简直是无肉不欢,盘盘碟碟占了大半个桌面的同时几乎都是各种名吃。
沈念在这边仔细地品尝着每一分菜叶的滋味——归元境后他很少吃东西,因此吃饭时就格外珍惜跟细腻,将这当成某种对自己的奖励而百般珍惜。
胖和尚则不然,那食道真是仿佛水磨石砌一般顺滑,大块的肉不分肥瘦流水一样塞进去却丝毫不见有停下来的迹象。
因此,虽然胖和尚的饭菜极多,片刻后却是胖和尚率先吃完,悠悠然打了一个饱嗝。
毫无形象地一撮牙花子,胖和尚道:“你又是师叔从哪里请来的高人?”
沈念缓缓咽下口中饭菜,做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你又何必跟和尚我掩饰,除了是那多管闲事的师叔请你来劝我,又有谁愿意跟和尚我坐一起吃饭?”
沈念略微了明白了些什么——一进前,和尚身上那种经年累月的汗臭、污秽结合成了一股很有质感的味道,就如同有人拿着经年未洗的袜子蒙到你口鼻上一样的质感。
沈念是个修士,耳聪目明,这时候的感受就格外的真实。
但沈念还是摇摇头:“你猜错了,在下只是偶然至此。”
胖和尚闻言也有点犹疑:“那你何故只点这么几道素菜?难道不是试图说服我?”
沈念抿了一口茶水道:“在下不管和尚吃肉,和尚倒要管在下吃素不成?”
胖和尚闻言一愣,不由哈哈大笑,拍着桌子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妙人,妙人!只听这句话就知道你不是我那师叔请来的。”
沈念不以为怪,这世界上的狂生痴僧并不少:“我虽不是你那师叔请来的,却知道你正有大麻烦。”
和尚仍是大笑,却又目光一凛:“和尚我有大麻烦?”
“不错。”
“什么麻烦?”
沈念没有应声,只是夹菜的筷子微微指了指桌子。
胖和尚面色微变:“阁下是——”
“一介游医。”
和尚闻言又是哈哈一笑,只是没有了片刻前那般癫狂造作。
沈念也是微微一笑。
却不料那和尚又道:“只恐贫僧福薄。”
“拼桌即是有缘。”
“施主信佛?”
“不信。”
“那光是有缘恐怕不够。”
“不够。”
“如何才够?”
“加上几份小菜,一壶好茶便够了。”
“这般生意倒也做得。”
沈念闻言,将最后一杯清茶饮尽,心满意足。
“但这生意恐怕很难做成?”
沈念挑眉:“为何?”
“因为贫僧是个和尚。”
“和尚又如何?”
“和尚就是只化缘,不给钱的。”
沈念险些想将茶水吐出来喷到这胖和尚的丑脸上,“不知可否替在下化一份呢?”
“不能。”
“这又为何?”
“和尚只能给自己跟别的和尚化缘。这是戒律。”
“那你把我当成和尚就好。”
“不能。和尚虽然吃的不像个和尚,但的确是个和尚;施主虽然吃的像个和尚,但的确不是个和尚。”
“你吃肉喝酒还有戒律可言?”
“和尚虽然破戒多,但还是有遵守的戒律的。”
“你遵守了几条?”
“一条。”
沈念无语,“那便没有法子了。”
“其实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
“施主你囊中丰厚吗?”
“身无分文。”
胖和尚也是愣了愣:“如此贫僧还有一个法子。”
“不妨直言。”
“施主轻功如何?”
沈念罕见地想翻个白眼。
.......
又是夜半。
智光,也就是胖和尚,苦着个脸道:“沈兄,你这是何必呢?”
却说沈念和智光两个人在结不起饭钱的时候被老板带人团团围住,只片刻就发现尽管自己的人毫发无伤,但是是绝对奈何不了这两个人的。
本来想好言相劝送走这两个瘟神,沈念却执意要在店中帮工抵账。
智光在豫章州府横行霸道惯了,原本就没有给钱的打算。但沈念要帮工结清自己的帐,智光也不好意思溜之大吉。
于是乎,智光在后院砍柴烧火,沈念洗碗帮厨。
当然,老板也没敢让这两个人呆太久,就按照最高的标准结算他们的工钱,这样他们两个只要帮工到这天结束就能够走人了。
“辛勤一日可得一夜安眠。智光兄不这样认为吗?”沈念在河边洗干净双手,微笑。
智光没有反驳,习武苦修,可比这一天的活累多了,何况他们只干了半天。
“沈兄真的有办法?”
沈念微微沉吟,“入店之时便有五分把握,而今有七分把握。”
却原来,沈念在江上将钱囊递给艄公之后没有要回,后来就让那一袋钱陪着艄公被处斩了。
而走到张八家内才想起这一茬的沈念,环视四周,却发现智光这胖和尚已经是外强中干,身上带有很强的病气,略一打量沈念就知道这胖和尚是中了某种蛊术。行医治病,本是沈念的爱好所在。若能换一顿饱餐,也算是美食一桩。
孰料智光和尚是个吃惯白食的。
沈念堂堂平一宫弟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剑圣,又岂能吃霸王餐?
沈念没听到回应,回头一看,只见智光已经两眼翻白,委顿在地。
“不好!”沈念连忙上前扶起智光和尚,左手自然搭上对方脉门。
月光下,智光和尚口吐白沫,脸色惨绿,全身的肌肉软塌塌地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腹部一鼓一鼓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真是恶毒啊。”沈念面色微变,手中运起纯粹的水系灵力,注入智光的身体。
水,万物之源,天生带有精纯的滋润力量,能够最大程度的滋养生物的生命力。很多单纯医术无法解决的问题,在水灵的滋养下先壮大患者自身的生命力,就变成了能够轻易抵抗的小问题。
黯淡的月光下,智光腹部那翻涌的动静越来越大,频率却越来越低。
半个时辰后,那动静终于渐渐平息。
沈念也消耗惨重。
智光悠然醒来,看见沈念形容萎靡,感动之余又不免疑惑:“贫僧与沈兄萍水相逢,沈兄何必不惜代价。”
沈念身上的佩剑和气质掩盖不了,在武学高手眼中沈念必然是先天境的武学高手,身上气质单纯如赤字,肌肤娇嫩如新生,行动之间却如松风,谈笑之间有如名剑一般。
但现在在智光看来,沈念岂止是先天境武者,更是高明的修士,这等精纯且绵长的灵气,没有深厚的修为是做不来的。
能够令这样年轻又灵武双绝的年轻人为自己亏损真元........
“能救便救,医者本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