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云叶第一次感到有一点点害怕。
虽然她猜出了沈念的身份,知道他不可能大开杀戒。
虽然她有一身的奇珍异宝,即便飞升境的修士也不能轻易把她怎么样。
虽然她实际的修为其实并不比沈念逊色多少。
但没来由地,看着这样的眼神,她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
但,也仅仅只是一丝而已。
只一瞬间,她的眼神重新明澈坚定起来,分毫不让的与沈念对视。
甚至于,敢于开口不知是挑衅还是调戏:“你想看本姑娘到什么时候?”
.......
其实,看似仁善的沈念,其实他的心态是有点幼稚,甚至于有些病态的。
他不被关注,不被在乎,不被尊重。
在跟随沈归行医的数年中,他慢慢活过来了,他亲眼看到了许多底层人的凄苦,也因为帮助行医和善意地提醒收获了许多的感激。
但这也让他有了些不切实际的愿望:希望自己能永远帮助到那些需要帮助的生命,希望所有的生命都能被善意地对待。
这其实是相当违背自然规律的。
别的不说,作为剑圣一门的传人,如果妖族入侵,他的职责就是用自己的剑构筑第一道防线。不要说葬送在他剑下的妖族侵略者——他尚且可以以保护者的身份开解自己。但在战争中,无可避免地会带来无数生灵的灭绝和死亡。不说别的,现在的他全力一击就可以湮灭正面的一个军团,包括他们脚下的山川生灵。
万物有灵。
一条流水,一块岩石,就像普通的器一样,多多少少都受到灵气滋养,处在类似于向“凶”进化的阶段。而没有灵智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就如同煞一般,是可以视为一种愚钝点的生命的。
但他不能因此对眼前的少女出手。
那有违他自身的原则——为了保护某种理念,自己去破坏这种理念,岂不显得很可笑吗?
而且剑圣一门的门规虽然变相地赋予了他某种审判的权力,但明显不适用于现在——如果烧毁一些花草就是罪行,那么开荒垦地的农民怎么算?砍柴为生的樵夫怎么算?归根到底,人族的普遍认知中,这些野兽花木是算不上生命的。即便是修士也只是在概念中认为这些东西有生命罢了。
而沈念,天赋极佳的灵觉使得他经常能听到这些花木溪石的声音,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个人的观感跟色彩,加上他原本就有的性格上的弱点,有这样“病态”的感情就不足为奇了。
......
清清凉凉,雨后的秋水缓缓浸没,整个人像是在一个暖秋的午后沉入一汪沉郁安详的秋水,无所求,无所烦。
盛怒就这样不着痕迹地退却,像潮水抚过的沙滩。
一个呼吸间,沈念就在秋水的帮助下,迅速平复了心境,语气平淡地致歉:“是在下失礼了。”
尹云叶冷哼一声,“那本姑娘也就不计较你弄坏飞天神火的事情了。”
“那倒也不必。”沈念仔细打量了片刻,讲那些碎片机巧的原理看了个通透,运起火灵将破损的碎片逐一找回,又熔炼得恢复如初。
飞天神火,是比西域还西的商人从很远的异国带回的奇物。打开机括后,只需要轻轻吹起,就能够从另一端喷出炽烈的火焰,温度极高,甚至超过一般的灵术。当然了,使用时需要灌入碳粉、火油、硫磺等物,按照固定的比例调配。
而尹云叶施展的威力更大想必是因为她是修士,又用了风系灵术辅助的缘故。
现在火势渐渐熄灭,竟然除了花田之外,旁边的树木藤蔓都没燎黑半分。
尹云叶看的倒有几分惊奇——沈念对灵力的控制简直是炉火纯青这倒没什么意外的,但心思如此通透玲珑却是她没想到的,这种西域传来的奇物,不是没有人试图仿制,但都因为太难做的小而巧以失败告终。
沈念将修复完好的飞天神火递给了尹云叶——当然,沈念虽然连那些精妙的花纹都复原的惟妙惟肖,却把所有的燃烧物清空的一干二净。
尹云叶接过,看到沈念的反应,又有点生气:“就这么给我了?你刚才不是还很生气的么?”
沈念也不理她,转向一边径自离去,留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尹云叶闻言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反正目的多半已经达到了,她也不打算再搞事,收起飞天神火,撑起碧玉浥尘伞,也兀自离开了。
.......
沈念离去后不久。
某处就燃起了冲天的火焰,王景明虽然不认为沈念有什么危险,却觉得姿态还是要做一下的。
当即点齐了一支五十人的队伍打算驰援,结果没想到沈念已经回来了。
沈念的神情一如平日的温和,“王大人是在为在下担心吗?有劳费心了。”
只是王景明却感觉这个人似乎心情并非表现的那样从容,没多问就让队伍散了回去休息。
咱也不敢问,咱也不知道。
但王景明也并非沈念不说他就不知道,考虑到沈念出手过的地方应当没有什么危险,但毕竟多半有妖族活动,便留下几个人,亲自带着去勘察勘察。
沈念不需要睡觉——修士到了一定阶段之后,最好的休息只能是入定而非是睡觉。
虽然盛怒之时,秋水剑灵通他心意,帮他消解了怒火,却最终还是有些不满。
最终还是在某个大江江心的岩石上驻足,运起元力,练习起了剑法。
区别在于,这剑法是通过十指来施展,连绵的剑意划过江面的波纹,轻轻巧巧地穿梭流过每一丝流水的缝隙,却对江水的流动没有半分的影响。
沈念所练的剑法偏向于水相,也只有这样的剑法才能与他自己、与秋水更加相衬。
旁人看去,只觉得一个青年男子在一块岩石上手舞足蹈,甚是怪异,有时还俯身用手去试探流淌的江水,与戏水的孩童无异——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没错,沈念就是在玩水。
剑圣一门都是绝顶的聪明人,而要聪明人去百分百严格地遵守某些古板到严苛的规矩,无疑是十分痛苦的。但世事岂不就是如此?越聪明的人,从平一宫的典籍中就越是能明白一些道理,但越是明白,越是懂得多,也就越痛苦。
也难怪代代剑圣都有着音律丹青之类的雅好。
而沈念除了医术之外漠不关心,在没有病患的时候,却是很难有纾解自己的方法,好在水相的剑法讲究变幻莫测,无孔不入。穷究下去也能其乐无穷。
心上最后一丝阴云也渐渐消失之后,沈念长舒一口气,启明星的闪耀告诉沈念,又是一夜就要过去了。
一艘渔船就这样撑了过来,一个精干的老汉询问:“后生仔,你是不是被困到这江中间了?”
沈念和善一笑:“也不是,您老去打鱼吧,不用费心的。”
但老汉却热情的过分,沈念推辞不过,最终还是上了贼船。
这里是帝国境内最著名的两条大河之一,放眼望去净是茫茫的大河,寻常人的视力已经看不见两岸,即使是沈念若不刻意用心眼探查,也只勉强分辨的清牛马而已。濒临一处野渡,还算有几分生气。是沈念第一次能够御器飞行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
行不盏茶时分,那艄公忽然将船停了下来:“后生仔你是想吃板刀面还是馄饨?”
沈念十分无奈,“船家,我身上就只有这许多银钱,可否放过我?”
沈念解下钱囊扔过,那艄公接过,稍一摸索就知道里面不过些许铜钱和几角散碎银子——沈念的确是没钱,平一宫上下其实穷得叮当响。主要是高明的修士也没有多少需要用到世俗银钱的地方。当然了,平一宫的很多物事也不是寻常银钱能买到的。
“晦气,实在晦气!”艄公骂了一声,他们这行讲究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要是每次都把船客宰了,那就没人敢再走这条路了,属于竭泽而渔的行为。
“我看你这把剑不错,不如交给我,你给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艄公想了想,主意又打到了沈念的剑上。虽然秋水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仔细看材质用料却还是十分不错的,应当能卖一个好价钱。
沈念摇摇头道:“唯独这把佩剑不行。”
艄公勃然变色,当即抽出一柄尺许长的分水刺来,指着怒骂道:“兀那鸟人,爷爷在江上讨生活十几载,就是穷鬼也要拔下三寸铁来!”
成形的妖精畏惧我,贫弱的俗人却想打劫我。
沈念心中闪过些许自嘲,踏上前去。
艄公不惊反喜——他就怕沈念带着那把剑跳到水里去,他这个年龄再下水去捞可就不容易了。至于船上摇晃着作战,哪怕那些江湖上成名的高手在他这里也栽过好几个,又岂会怕他?
心念一动,那分水刺就径直向沈念腰侧扎去。
他已经看准水波,下一刻船身一晃,随着沈念向前,沈念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心口送到分水刺上。
完美!
只见沈念十分从容的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刺尖,然后微微用力,一柄精钢分水刺,瞬间就化成了碎片!
“不好,点子扎手!”艄公何等见识,早在沈念夹住他兵器的瞬间,就撒手跳水了!
甫一下水,就安心了几分。
随即却没有丝毫大意,直接向自己所知的一个方向游去。
.......
游了好久,感觉已经有一段距离,这才探出头来换口气。
就见到,沈念正笑眯眯地蹲在船舷上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