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水月奴撞人的路段,我减速四处瞻望,路面已被清扫干净,破损防护栏修复如初,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对关部门的办事效率表示诧异,公仆怎么变得这般敬业了。醉酒驾车肇事,依照违法必究的原则,我应该身陷囹圄。然而,水月奴一个电话之后,我便溜之大吉,鱼入大海,继续逍遥快活。法律,这玩意儿不管在何处!仅能震慑整治大头百姓,对于特权阶级而言,它就是一张无用的白纸。
呼吸着清甜的空气,收敛跳动的心绪,重重按响了门铃。片刻,门咔嚓一声开了,水月奴笑魇如花,若清风一缕,幽香暗涌。这是她的打扮稍显怪异,围裙紧束,手戴袖套,一副家庭妇女的装扮。见了我呆滞的表情,她问道:“怎么了?有何不妥。”
我摇头晃脑地道:“女神,不应该这样装扮。”
“女神,只存在于神话世界里,你这个呆子。”水月奴脸如彤云,霞光灿烂,抬臂抹去额上细小的汗珠,请我进门。我紧随窈窕的背影,步入棺材的内部。到了客厅,水月奴端来茶水,说道:“你稍等片刻,很快就开饭。”她嫣然而笑,俏脸闪现着绝美的弧光,飘然去了厨房。我细细打量棺材的内部,面积堪称辽阔,至少有五百平方米上下,装潢奢华而赋有艺术气息,细节之处流露出主人的高雅品味。最震撼的乃是屁股之下的实木沙发,木料为黄花梨,色泽纯正,价格不菲。水晶灯螺旋下垂,玲珑剔透,光彩夺目。二楼中空的左侧有一平台,放置着紫檀茶桌,因为距离遥远之故,仅见一隅,也够壮观的了。视线转至客厅,赫然看见墙的几幅花鸟画,笔力霸悍,构图其绝,都是潘天寿的大作。我上前仔细品鉴,反复甄别之后不禁暗暗吸气,这绝非赝品,而是货真价实的真迹。为何这般肯定?因为读书的时候,我曾反复临摹过潘天寿的画作,并得七分的精髓,国画老师推崇备至,赞叹不已。唉!那已是遥远的记忆,伟大的艺术早被我埋葬,它拯救不了我的命运。人这一生,左右自己并非智慧和才学,而是冥冥中的宿命。我曾经藐视命运,总认为凭一己之力便可改变世界,结果及其好笑,世界依旧我行我素,我却体无完肤。
“任鬼,画有那么大的魅力吗?”水月奴轻柔的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她已卸去庸俗的装备,回归女神的行列。也许是察觉到我那侵略性的目光,脸骤然红了,嗔怪道:“你这个木头,瞎看什么,吃饭。”
木头,也很值钱。我笑了,边走边问道:“姐,那几幅画花了你多少钱?”饭厅有张正方形的实木餐桌,颜色较淡,花纹漂亮。居中四菜一汤,酒已斟满。主客入座,水月奴端着酒杯,慢腾斯理地道:“别人送给我父亲的,我看了喜欢,拿来装饰客厅。你如果喜爱,取下拿走便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几百万随便挥霍,土豪就是土豪,非我等小市民可比。我的自尊心深受打击,旋即傲气地道:“君子不夺人之爱。画有灵气,更任主人。我如拿了,味道便不在了。况且,如此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奢望。”
她美目一闪,品酒而道:“不就是几幅画吗?不稀罕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损人。看来你挺嫌弃它的,改天我扔掉得了。”
“千万别扔,”我惊呼道,“暴殄天物,会遭天谴。潘天寿的真迹千金难求,我很是眼馋,却是无可奈何。有些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你说是不是?”
水月奴脸色阴冷,问道:“你话里有话。”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地一笑。水月奴面露怒意,责怪道:“你就这般讨人厌。”
我叹息道:“可惜啊!美人如画,空置浪费,真他娘的变态。”
水月奴俏脸微斜,问道:“我真美吗?”
“姐,你才是木头。”我不坏好意地笑。
水月奴面露羞涩,端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感谢你的江湖救急。若不是你,我必一举成名,成为网络上妖孽级存在。任鬼,谢谢你。”她很认真地说,我与之碰杯,一饮而尽。
“我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斟酒,说道。
水月奴道:“知道,聒噪。”她起身为我舀汤,然后轻轻放下,温柔地道:“尝尝,我熬的。”
我捧起碗吹吹热气啜了一口,但觉香气悠长,鲜甜爽口。水月奴问道:“味道如何?”
我翘起大拇指,赞道:“香气醇厚,回味无穷,食材绝不是简单之物。”
水月奴道:“算你有眼光,虫草炖鸡,简单吧!”
我道:“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显得难于掌控,因此可以断定,你的厨艺很高。”
我发现她碗里空空如也,甚是愧疚,赶紧起身为她盛满高汤,轻轻放下道:“你辛苦忙碌,总不能让我乐享其成吧!”
水月奴一笑,婉约地道:“为人做菜熬汤,本是女人的幸福。可这简单的幸福,对我来说却是难得。任鬼,你给了我下厨的机会。”
我心一紧,暗想她的生活必定灰暗无光,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她身上。水月奴低头慢慢喝汤,抽出纸巾擦拭嘴角的汤汁。她抬头见我,目光一闪而过,低语道:“尝尝其他的菜,千万别浪费。”
我转移目光,盯着余下的菜品。一盘芫荽炒鸡肉,一盘油炸肉丸子,余下的皆为素菜。材料普通常见,做的精致细腻。我依次品尝,依据色香味一一品鉴。水月奴很少下筷,目光一直在我身上转换,酒却喝得很快。她那包含深情的目光像针一样锐利,我不敢与之对视,心却悠悠而飞,吃得异常苦闷。一杯接一杯喝酒,水月奴雪白的肌肤渗出一层薄薄的血红,色彩渐渐晕开,更是夺目耀眼。我凌乱不堪,耐不住长久的沉默,问道:“姐夫,他工作很忙吗?”
水月奴闻言脸上大变,语气冰冷地道:“他的生活与我无关。”
这是什么状?难道真如飞蛾所言,战争陷入了拉锯的状态,敌我双方两败俱伤。水月奴晃晃酒杯,微微仰头,酒汁一滴不剩。她的话貌似平淡,听来却让人不寒而栗,一个女人视爱人为无物,说明所谓的爱情早已死去。但根据我长久的判断,她绝非无情之人,这般轻视丈夫,必有莫大的缘由。这缘由我挺好奇的,便旁敲侧击,试探地道:“他舍得让你独守空房。”
水月奴幽怨目光扫过我,淡定地道:“我与他的事,飞蛾或许跟你说过吧!”
我承认了,说道:“提过一些,但少得可怜。雾里看花似的,模糊一片。”
水月奴沉默了,沉重叹息,咬咬嘴唇道:“我们的婚姻与爱无关,因而无关痛痒。之所以结合,一是因为政治利益,二是因为赌气。于是乎,变得有名无实。”
我一听愈发好奇,便发扬探究精神,追根刨底。
“姐,能跟讲讲吗?”
水月奴白了我一眼,神情变幻莫测,玉手微微颤抖。我看出她的艰难,说道:“不讲也罢,喝酒。”
“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水月奴打开了尘封的心扉:“我的爷爷是个老红军,战功卓著,建国后担任省军区的司令员。他的爷爷是地方武装的主要创始人之一,解放西南的时候,两位老人家相识相知,成了朋友。朝鲜战争爆发,两人随军入朝作战,九死一生,逐成生死之交。两家的关系由此开始,一直到了我们这一代。战争结束,两人荣归故里,官升几级。之后,政治风暴愈演愈烈,他们遭到冲击,皆被革职审查,关进了牛棚。”
水月奴停顿一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这故事虽说遥远,我却很感兴趣,又不好催促。她继续讲述道:“他爷爷出身不好,虽然参加革命多年,但身份始终是一道难于逾越的坎。后来,家族中有人参加了武装叛变,他爷爷得知消息便预感到难逃一死,就与爷爷定下个所谓的生死协议。条件很简单,我爷爷去检举他爷爷的罪行,立功赎罪,争取早日走出监狱。我爷爷的承诺则是帮助后者照顾的家人。再后来,一切按协议行事,他爷爷被枪决了。我爷爷举报有功撤销审查,官复原职。改革开放之后,在爷爷的努力之下,组织派人查清楚了他爷爷的事,并为其平反昭雪,授予革命烈士的称号。政策落实之后,他的父亲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对于当年之事爷爷耿耿于怀,觉得亏欠他家太多。因而,爷爷一直把他爸爸当亲生儿子看待,多方疏通关系,不竭余力的扶持。我爸虽有所不满,终归无可奈何。”
这话太扯了,接近于天方奇谭,搞的我晕头转向,好容易才理清两家错综复杂的关系。无外乎一个投桃报李的故事,亦是一场纯粹的交易。可这与水月奴的婚姻有何关联呢?我说出来自己的疑惑。
水月奴面露悲戚之色,咬着银牙,愤恨不已地道:“我嫁给他,也是被爷爷那老不死的胁迫。我是家族里最小的女孩,从小被人宠着,但令人无语的是爷爷为了还债,甘愿牺牲我的幸福,非要让人嫁给他。我抵死不从,他就要死要活,还发动全家人来劝说。更为恶劣的是,为了逼我就范,他们竟活生生拆散了我的初恋。所以,我恨他们,恨自己为何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生在普通人家,我至少拥有选择的权利。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除了跟他们一样的虚伪、卑鄙、无耻之外,只能麻木不仁的活着。”
她骤然爆发,咬牙切齿,泪水涟涟。我递纸巾给她,她不接,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她的悲伤好似河流,无穷无尽。我很难受,觉得不该问那么多。许久许久之后,水月奴擦拭眼泪,说道:“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是我的学长,英俊潇洒,知识渊博,深深吸引着我。后来,我们相爱了。”
说罢,她停顿片刻,脸上泛起甜蜜,陷入了回忆之中。我心有点心酸,也不知道为何要酸,你妹的。水月奴苏醒,幽幽而道:“他的家庭条件一般,我一点都不在乎。他爱我,我也爱他,这就足够了。我只想做他的妻子,与他白头偕老,共度余生。家人知道了我们的事便竭力反对,百般阻挠,万般破坏。我们暗自约定,一定要坚持下去,谁都不能轻言放弃。毕业之后,我们就同居了。他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居然找不到工作,四处碰壁,倍受打击。我明白这是家人的龌龊伎俩,他们暗中搞鬼,让他知难而退。看着他的憔悴不堪的样子,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打算放弃这段感情,让他得以解脱。我发疯似的赶他走,他默默忍受就是不走,还说死都要在一起。我抱着他大哭,愈发坚定信念,再难也不分开。在大城市里,没有收入生活异常艰辛,我们靠打零工谋生。一天,他兴高采烈地回来,说他通过了一家国际救援组织考试,培训结束之后会被派遣去非洲支教,机会千载难逢,他想去试试。我不同意,他苦苦哀求。眼瞅这他沧桑衰老的样子,我心碎了,做了一生最为错误的决定,放手让他离去。”水月奴垂下头,泪簌簌而下。不用她再讲,我也知道结局,心颤栗不安。
水月奴提起酒瓶,猛灌一气,然后掏出烟点燃,手不停地抖。我能体会她的绝望,因为自己也曾经绝望过。时间一点点逝去,水月奴抽完烟,眸子变得异常空洞。她咬牙道:“他……他终究死在了非洲。为保护学校的孩子,他被反政府军乱枪打死了,我……我害了他,是我。”
说罢,人便趴在餐桌上,双肩耸动,悲声痛哭。我曾经猜测过她的苦难,却没有想到她受过的伤害如此之大。身同感受,我也万箭穿心,泪流满面。然而,那都是遥远的故事了,我不想沉沦下去,偷偷抹去眼角的泪,走到她的身侧,用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背。我低语道:“姐,我们都是苦命之人。我能理解你的苦难,为了忘记一个人,我曾经堕落,做过很多恶心的事。现在却我想通了,这只是人生的经历而非负担。在天堂里,他们不想看见我们这样苦不堪言地活着。”
水月奴仰头望我,紧紧攥着我的手,双眼迷离,魂飞魄散。她看见我的眼痕,站起为我轻柔地擦拭。我好想把她揽入怀中,却赶紧屏蔽这念头。
水月奴道:“道理我懂,可我无法说法自己。他走后半年,我答应和飞蛾的表哥结婚。我要报复他们,用一种最为极端的方式进行报复。结婚之后,我从未给过他好颜色,更不让他碰我的身子。表面上我们相濡以沫,暗地却互相折磨。他就想升职,我就为他们父子运作奔走,让他们的仕途节节高升,等到了一定的高度,再将他们打回原形。我要让他们深切感受到失去心爱之物的那种绝望。”
萦绕在许久的疑惑宣告解开,可心却更紧了。我道:“这样做有意义吗?”
水月奴听了旋即一呆,确定地道:“有意义,我的苦难要他加倍地偿还。他受不了我的折磨,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为了保住地位,他苦苦忍耐。我插手公司事物,就想把他逼出来,结果这缩头乌龟硬是不露头。”
我怜惜地道:“你实在太傻了,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这样下去,受伤的人终归是你。”
水月奴道:“身死无非是提早结束生命,心死则是灭绝灵魂。我已无灵魂,只能用复仇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虽说委屈,但却很值。然而,自从你出现之后,我心里的坚冰一点点的融化。一到夜里,我辗转难眠,告诉自己不能这般活下去,不能这样轻易埋葬了自己。”我很是伤心,为她而伤心。
水月奴面露羞涩,贝齿咬着红唇,直勾勾地望我,庄重地道:“鬼,我爱上你了。你,你敢要我吗?”她火辣辣的目光让我迷醉,直白的言语又让我恐惧。我心乱如麻,手脚微颤,茫然无措地站立。她苦笑道:“吓着你了吧!”
我点头。她痛苦地笑了,失落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哎!既然这样胆小,当初为何要窃取我的心呢?你这个恶魔,一个让人绝望的恶魔。你比他们更坏更可恶,我恨死你。”她的语调越来越冷厉,可见内心的恨。而恨,来源于我。
我无奈地道:“姐,我想要你,又不敢要。”
“无耻之徒。”水月奴笑了,一步一步逼近我,目光里充满杀伐的光芒,白玉般的脸接近我的脸,性感的嘴唇紧贴着我的嘴唇,粗重的气息令我迷失。我向后挪动一步,她便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坚定,气势咄咄逼人,让人窒息绝望。我们以这种奇怪的姿势运动,直至我的背抵在墙壁,再无退路可言。
水月奴冷笑道:“你心里没有我,为何又要勾引我。说,你想要什么?我全给你。从今以后,咱们一刀两断,永世不见。“
我把心一横,说道:“什么都不要?”
水月奴绝望地道:“既然心里有我,何必退缩呢?任鬼,在我心里,你就是一个懦夫,就是一个蠢货。”
她高傲的、不屑一顾的态度深深刺激了我。我咆哮道:“我不是懦夫。”
“是吗?”她的手捧住了我的脸,挑逗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我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别逼我。逼急了,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到时候,你,你可别后悔。”
“告诉你好了,我水月奴做事从不后悔。”她早已凌乱了,头发散乱,恨道,“你,口是心非,内心脆弱,才表现的那样强势。为何要隐藏自己呢!那会很累的。”
我彻底崩溃,叫道:“我没隐藏自己,我是喜欢你,怎么着?”
“你这个伪君子,”水月奴似笑非笑嗔怪一句,绝美的面孔让我丧失了理智,邪恶的念头左右了意识。我要爱她,死了也要爱。我猛地抱住她,浑身电流穿过,继而痉挛不止。水月奴仰起美丽的脖颈,眸子眯成一轮弯月,美艳的脸庞洋溢着圣洁的光辉。她幽怨地道:“任鬼,别让我绝望,我真的爱你。”
我迷失在她的语言了,人生有很多事无法阻止,正如我和她,蓦然相遇相知,情愫深种,逃是跳不了的。当我吻水月奴的时候,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寒夜无眠,室内温暖如春,我背弃了诺言,化身为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