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顾不得脸面,大声呼唤着,可是,那个少年却一下子躲到了香客的后面,并且迅速地闪避,转眼就不见了。红玉却还兀自喊着,哭腔里带着缱绻的不舍,忧伤的绝望。两边的香客纷纷朝晴川侧目,晴川好生羞惭,迅速避走,众人这才讪讪地顾左右而言他。轿子往前走,红玉不得不放下轿帘,阵阵呜咽,自己是一厢情愿、不顾廉耻,她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良家女子,不是一个等待三媒六聘的小家碧玉,她只是一个遵照母命躲起来等待复仇的女子,以及一个向上大人乞食的奴婢。红玉无法抑制自己奔涌的泪水,悲哀自己没有未来的命运,悲哀自己没有爱情的生命。
晴川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羞惭万分,匆忙避走。她啼笑皆非,回想起那夜红玉对自己的挑逗,竟然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怜悯。是什么样压抑的生活,才让这个女孩儿冒天下之大不韪,急迫地要脱离苦海?晴川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轿子往前走了,晴川翻身上马,一路信马由缰往前走。她很想探究红玉的生活,更想探究红玉的心地。假如红玉也痛恨老贼,岂不是可以为自己所用?里应外合,两个人联手起来,诛杀老贼岂不是更有把握?
不知不觉,白马寺到了。山门果然紧闭,方丈早已经在侧门迎候。红玉下轿后,四处观看,见山门已关,别人不能进来,遂双手合十道:“师傅,地藏王诞辰庙会,善男信女皆愿求菩萨施恩保佑。因我等上香就堵塞其他信众礼佛之门,实为不善,恐减我儿福报,徒增恶业,望师傅开门纳祥,方便百姓礼佛请香。”方丈听红玉一番话,颔首微笑。双手合十说道:“女施主慈悲为怀,不是小庙故意为之,实乃太师手谕在此,不敢不从。”
红玉道:“既是为我儿修福,自然就不应该做这折损福报的事情。快快开门,万一菩萨怪罪,减去我儿善业,岂不是因小失大。太师那里,我去说服他即可。”
方丈听她这么说,于是放心地打开山门。众多善男信女在外埋怨多时,这时一齐奔涌而入。红玉频频回头顾看,却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失望失落,一时愁绪满怀。
庙内知客将侍卫们迎到客房休息,方丈则带领红玉和小九儿一起去上香礼佛。
首先从正门入口处的天王殿去,红玉牵着九儿,首先给弥勒佛跪下磕头。九儿虽然小小年纪,礼佛时却是有模有样,不缓不急,虔诚恭谨。红玉磕了三个头,见旁边供奉四大天王,俱是呲牙怒目,手挥兵器,盔甲凛凛,气势雄壮,她目光所接,就觉那些天王正在对她怒目而视,她顿时感觉到魂飞魄散。三拜出来,面色惨白,她恨不能快快逃离。随即,方丈又引她们去往正殿大雄宝殿。宝殿中央釋迦牟尼佛宝相庄严,慈悲双目似闭微睁,大殿内佛乐吉祥,萦绕耳际不绝于缕。红玉内心才稍微安定些,拈香跪拜,喃喃自语,祈求菩萨知晓她的心事,救她出离苦海。九儿虽然懵懂无知,却恭敬柔顺,礼佛敬香虔诚恭谨,令人赞叹有加。红玉放眼四下一瞧,周围十八罗汉,个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每一个四目相接,都似看透自己前世今生,就要拿下似的,内心吓得六神无主,张张慌慌,慌不择路地就要出去。九儿却伴随着方丈的脚步,慢慢踱至釋迦牟尼佛像背面,又恭恭敬敬参拜文殊普贤和观音大士。方丈也专注于九儿礼佛,似乎对红玉的慌张神态毫无所见。从大雄宝殿出去,后面还有观音殿、地藏殿、珈蓝殿、罗汉堂。红玉内心苦不堪言,战战兢兢、双膝酸软,面如白纸。方丈开口对她说:“女施主请到寮房先行休息,等小施主参拜完毕再去斋堂用斋。”红玉赶紧双手合十表示谨遵师命,随即慌忙逃离。
晴川将马交给知客,她要在寺庙里打坐修行几日,等方丈为她排解一下濒临崩溃的心境,稳定一下恍惚的情绪再走。她先去了寮房,沐浴更衣,脱去那一身男儿行头,改换成女儿妆容,才去各个大殿依次参拜。在天下无不能的菩萨面前当然不能以男儿行头女儿身去参拜,否则菩萨怪罪自己心不诚敬。随后,去各个大殿上香礼佛,在菩萨前恭恭敬敬地上香磕头,在蒲团前长跪不起,将自己的痛苦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困扰为何自己有如此的报业。一个菩萨一个菩萨拜过,晴川独自回到寮房,打坐冥想,觉得内心澄澈宁静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受恶之心魔钳制困扰的痛苦。
等到九仪虔诚拜过各路菩萨,红玉又不得不强打精神一起去斋堂。斋堂很大,众僧先念“供养偈”,晴川随众僧偈语引导,自觉内心感到莫大的宽慰和平和。红玉坐于斋堂僧众之间,却无端地忌惮佛法威严,惴惴不安,勉强吃完斋饭,慌忙回寮房休息,不肯出来。而九儿却牵着方丈僧袍一角,与方丈亦步亦趋各个地方走动跟随,煞是可爱。
午休过后,方丈主持为九儿祷告。红玉忌惮大殿金刚,想推辞不去,又恐日后小人在董卓面前添油加醋进谗言,只得强撑着跟随法师进入。
大殿内经幡飘飘,木鱼阵阵,钟罄之声不绝于耳,佛香悠悠点化众生。在方丈的引导下,众人一句句念着经文。红玉听不懂那经文,只觉得这些哼唱如同嚼蜡。自己久坐也腰膝酸软,十分乏累,因怨生嗔,心想佛说万物有灵,普度众生,真的会平等对待一切众生吗?如果这样,那为何太师可以作威作福,攒了一世恶业却没有菩萨点化降服?而自己母亲一世从不为害乡里,却为何不能见容于天地?什么众生平等,不过是享着众生的俸禄,说些无关痛痒的空话。红玉内心很不以为然。如果菩萨真有用,世间何用婚聘生子?何须官衙断讼,往菩萨面前一送不就行了。疼痛的膝盖让红玉颇有些微词,被拘束的心性更让她心猿意马。自己是出来游玩赏秋的,却在这里聆听佛经教诲。如果佛祖真有眼,为何不让自己和哥哥再续前缘?红玉内心波澜乍起,意念难平,看着菩萨,内心颇为轻慢。虽然不敢与凶神恶煞的金刚四目相接,却仍斗胆对他们偶尔翻个白眼,甚至还偷瞄身材,心里品评腰肚太过硕大,甚是煞风景,又嫌弃面容太过狰狞,全无阴阳相吸之感应。
《心经》念完,又是《金刚般若波罗密》,念完又是《妙法莲华经》,红玉既听不懂佛弟子口吐的莲花,心性也更不能从容入定。从自己的前世今生想到母亲的临终托付,从那夜的芳心暗许想到今日的惊鸿一瞥,红玉的心,全沉浸在时悲时喜的大起大落之中,自动把个钟鼓罄乐菩萨教诲屏蔽了个干净。
而就在大殿外,晴川坐在一壁之隔的殿外,打坐入定了几个时辰。从祷告开始,晴川就开始打坐。因为这是专为董九仪祈福的法事,所以外人不能入内。她就在殿外青石廊檐下打坐直到仪式结束,大殿内的飘渺梵音不知不觉就将自己灵魂里那些令自己痛苦不堪的心魔荡涤了个干净,然后那真如自在又仿佛在内心升起一盏明灯,照亮了前路,驱散了阴冷和黑暗,带来了温暖的慰藉。如是仪式结束,晴川宛如大梦一场,一梦醒来心灵澄澈,佛根慧生,耳目所接,皆清明宁静世界,内心十分的欢喜。
红玉跪在最靠近门槛的地方,离四周围的八大金刚尽量保持距离,后背就是秋意融融的暖阳,那滋养生命的伟力才能给她注入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她恨不得马上就离开,然而,离开之后去哪里?虽然她一刻也不愿意再踏进那用无数条禁锢来让人心灵扭曲的深宅大院,恨不得马上扑进那个心性自由的世界,然而……红玉沉默了,条条禁锢虽然捆绑着自己的灵魂,然而,世间之大,只有那个禁锢自己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红玉站起来,往殿外走,准备唤侍卫备轿回去。方丈却双手合十拦住她说:“阿弥陀佛,女施主,为小施主祷告法事共有九场,须要劳烦女施主在寺中多住些时日。”红玉一听愣住了,她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师傅,弟子不知佛门有安排,弟子来得匆忙,未曾备得些许换洗衣裳。望师傅容弟子回转家去,取些衣裳再来也可。”哪知方丈却不许可,一脸严肃地说道:“为人父母者,为儿女祈福,当心怀诚敬。须知佛具三明、六通、十力、四无畏、十八不共法,众生起心动念,佛无一不知,若于神明前起心动念,则亵渎诋毁大不敬,于儿女福报有何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