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敷衍着问道:“你这里锦衣玉食,怎么说是个鬼地方?”
红玉道:“这里煞气重重,冤魂无数。稍有不从,那老贼即夺人性命。红玉被他强暴,只能曲意承欢,若稍有不慎,即可能阴阳相隔。每天提心吊胆,一旦惹上杀身之祸,轻则灭三族,重则灭九族,顾忌家中老母亲友,不敢擅自离去。这种日子何日到头?情郎哥哥,救奴家出去罢。”说罢,伏于晴川胸口啜泣起来。晴川焦急万分,说道:“红玉姑娘,要救你也要想个万全之策才行。今日时间匆匆,如何救得?你若还不放我走,等下天明被人发现你我都要毙命在此了。”一句话提醒了红玉,梆交五更,天色微明。红玉满脸红晕,眼含秋水,牵着晴川的手不肯撒手,一叠连声祈求道:“哥哥带我走吧,我不过是这府里当差的丫鬟罢了。”晴川被她拽着几次都不能挣脱,只好大声喝止,强行拽开,无心再和她周旋,一转身大步流星匆匆消失在晨曦中。红玉怅然若失,徘徊良久才回房去休息。不多时董卓召见。不得已又去陪侍,入得房间见董卓,格外地觉得他碍眼。肥头大耳,皮糙肉厚,大腹便便,不禁悲从中来,抗拒万分。董卓一把抱住,将衣裳褪去,全身俯仰其上,上下其手。红玉强颜欢笑,内心却厌恶万分,悲从中来。
晴川跪在新坟前,掊好最后一把土,说:“相公,为妻终于为你求得了圆满,你去了何处,记得要托梦于我。为妻一定会杀了那老贼,为全村人报仇。等我杀了那老贼,就去找坤儿,找到了我们的坤儿后,我就来和你团聚。”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哭了一会儿,站起身,牵着马,落寞地离开。去哪里,不知道,前路漫漫,尘世凶险,不知道何处才是自己的立足之处。
万岁坞,红玉正在学打卦。她手拿三支香,虔诚地拜在香炉前。嘴里说:至圣先师,信士红玉,希望知道七月半那盗贼为谁。说着虔诚地拜了三拜,插好香,将两片卦,打出去,红玉按照自己默记的《阴阳》的方法,看着卦象,嘴里念念有词。
“内卦天爻阴,外卦天爻阳,内卦地爻阴,外卦地爻阳,内外卦天爻地爻阴阳都不同。内卦人爻阳,外卦人爻阳,即只有人爻相同,也就是游魂卦。难道……”
红玉眉头拧起来,露出吃惊神色。她心说:“游魂孤鬼,能够抢得走《阴阳》,看来道行相当不浅。他现在何处?我如何才能夺回这本书?”想来想去,完全没有头绪,内心十分懊恼。
正值地藏菩萨生日,洛阳街头一片热闹,正逢地藏菩萨生日庙会。红玉想去赶庙会,又恐怕董卓不同意,于是一日于温存之后,趁热打铁说:“九儿天天关在这万岁坞内,没有玩伴,枯燥单调,时间长了,恐怕心思不敏,视听不聪,奴家想带九儿去赶一下庙会,顺便在菩萨面前求签问卦,探问九儿命运,寻找是否有开嗓之法。”
董卓一听,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的心肝肉,你所言甚是有理,带上九儿,去京郊白马寺,拜见方丈,请他为九儿面查,并向各路神灵求一个开嗓之法。”
“为何要奴家去白马寺?白马寺路途遥远,可否就于城内找高人一观?”
董卓摆手不以为然:“白马寺乃古寺名刹,历来香火最盛,神灵最为灵验,如何不去白马寺反而要去找村野老道?”
红玉只得答应下来,内心为自己提出这多事要求深感后悔。
董卓随即点选十名精壮侍卫,命令他们在赶庙会出门时保护母子二人。
红玉不得已答应了下来,却为此坐立不安。这一日,她和九儿坐着一挺大轿,后面跟随着十个骑马的侍从,从后门出来,往白马寺而去。白马寺离洛阳城大约四十来里路,虽然是坐轿,红玉却并不喜欢。她本意是想私自出来游玩一番,顺便找个得道高人悄悄占个卜问个卦求得《阴阳》的下落,然而,现在带上十个侍卫,一路高头大马从洛阳城里威风凛凛地穿过,虽然风光,自己却不能下轿随意游玩,多少乐趣都不曾体会,那这番出来有何意思?而且,这么张扬,排场这么大,引多少路人侧目,让她心里反而隐隐有些担心,她一直隐身于董家,委身于太师有原因的。现在是东汉末年,虽说太师权倾朝野,自己背靠大树衣食无忧享受荣华富贵,可是一旦离开万岁坞,进入乡野村鄙所在的深不可测的江湖,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测,这完全不是自己能力所能掌握的事。不仅如此,红玉害怕去寺庙,尤其是道行高深的寺庙。寺庙里众神拱护,善男信女觉着十分威严,必定能有求必应,然而红玉却知道这威严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自己从步入寺庙开始就可能进入危机四伏,杀气腾腾的境地。
能不能不去白马寺?能不能让侍卫先行回去?自己再偷偷带九儿回洛阳自由玩耍一阵就回府上?府上断然是不会同意的。如果私自出行,擅自决断,回去后万一太师恼羞成怒,就不要再提什么露水恩情了,随时可能人头落地。可是,难道自己怕他不成,他真要恩断义绝,自己不是轻易就可以飞出牢笼吗?但是——飞出牢笼之后呢?当年母亲是怎么叮嘱自己的,如今她老人家大仇还未报,自己如何能使得小性子?一路上红玉左思右想,左右为难。虽然设想了很多不去白马寺的替代方案,然而,没有太师的同意,她绝不能擅自行动,尤其事关九儿。不仅如此,董卓已经让快马先行去白马寺知会了方丈,今日整个白马寺闭门一天就只为接待自己和九儿公主。
红玉看看九儿,她也想为九儿找到天生不能开嗓的原因,究竟是为何物何事所咒?可有化解的办法?如何才能让她摆脱成为一个哑巴的命运,从而能成为一个正常人,让九泉之下的少奶奶从此安心宽慰?她一直为九儿命运担心,但是为何要去白马寺寻求解决之道?洛阳城如此繁盛广大,仙翁道长必定居有定所,何必要到这神仙拱卫、万法朝宗、仙气凛然的地方?一想到白马寺,红玉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她内心感到隐隐的不妙,然而,自己却不能半途出走,只能怀揣着一颗有些惴惴不安的心,陪着九儿一路往白马寺逶迤而去。
晴川一副女扮男装,骑着她的白马,混在游人中间,正往白马寺而来。家庭遭此涂炭,自己以一己之力无法挽狂澜以既倒,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绝望、软弱和苍凉。她想求问菩萨,为何自己一家人命中有如此大的劫难?相公和公婆又去了何方?儿子现在如何?不管菩萨能不能告诉她,能够到这白马寺来,亲近这些替天行道主持正义的神祇,她就觉得内心深感宽慰。
埋葬了相公之后的这些天,晴川像个孤魂野鬼,每天无所事事地游荡,她的心中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热情,甚至,一度因为思念亲人而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支撑自己活着的意志的,是为亲人报仇的信念,然而,一想到一个子虚乌有的理由就可以夺去全族几十口老少的性命,晴川就会悲伤得不能自已,这种情绪让她常常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就如同做梦,常常梦见自己在无涯之水的边缘,脚踩着细如发丝的水流,一路趟水过桥。梦中,自己走得那么艰难,时时有可能掉下深渊,而相公公婆却很罕见地从未出现在梦境中与自己会面。晴川对他们思念至极,她开始害怕黑夜,白天市场上的人气包裹着她,可是夜晚,她独自呆在旷野里,呆在庙宇中,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寒冷,没有温暖,没有陪伴,没有一丝人的活气。好多次她想追随相公而去,即使是都在黄泉之下,只要二人相依相偎就是好的。可是每次泪水模糊万念俱灰之后,却又想到了儿子。她不能不找菩萨排解内心的忧伤,倾倒内心的痛苦,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支撑不下去了。正值地藏王菩萨诞辰,金秋十月,暖阳泄泄,秋意融融,晴川骑着马,一路施施而行,来白马寺上香礼佛。
红玉坐在轿中,偷偷打帘看田野景色。金秋十月,暖阳和煦,金黄的稻穗在秋风中排出齐刷刷的稻浪,好闻的成熟的气息好似在呼唤着红玉长久的记忆。红玉恨不得一个箭步跳下去,隐匿在这稻浪里,和阳光、土地亲近个够。生命的气息如此强烈地在向她召唤,她却不能恣肆地去拥抱自己热爱的生命,而必须违心地忸怩作态,去迎合那面具下虚伪且龌龊的人生。为什么自己会要有这样的使命?究竟何时才能结束这个漫长的噩梦而让自己回归到亲人的怀抱中。红玉看着近在咫尺的暖融融的秋意,竟然怔怔地为自己感时伤怀起来。聪明的九儿看干娘表情异样,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不言不语,遂将一只手放在红玉手中,又用问询的目光看着干娘,看干娘久未回应,随即拉扯了一下红玉的袖子。红玉一愣,收回目光,伤感的思绪却收不回。她对九儿说:“九儿,干娘不想回去了。”九儿不会言语,却能听懂。她一下子扑到红玉的怀里,抱着红玉不撒手,本来喜笑颜开的小脸蛋一瞬时罩上了如雾般的愁绪。她紧紧拽着红玉的衣袖,脸上露出难受的表情。红玉心软了下来。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男女香客塞道,红玉脑子里却又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晚上的黑衣人。想起那一晚上自己的冲动,红玉暗暗地羞赧,想到那个黑衣人说的话,似乎留有转圜余地,红玉内心又充满甜蜜的期待。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揣测,自己委实倾慕于他的好身手和一表人才,可是自己竟然连他的姓名都不曾问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过往的甜蜜,同时又因为后会无期的因缘际会而深深地失落。
晴川信马由缰缓步而行,不期然从后面来了十个坐骑,穿着一色的侍卫服装,前面四个开道,中间一乘大轿,后面又有六匹白马,在去往白马寺的山道上威风凛凛地跑着赶路。这时快到白马寺,路上香客众多,挤挤挨挨,热闹非凡。这么多马匹过来,开路的侍卫吆五喝六,香客们纷纷躲避。有躲闪不及的,摔跤的,踩到的,人挤人,随即埋怨声四起,一时路上吵吵嚷嚷,声音嘈杂。晴川的马匹被挤到路边上,差点前蹄踏空把晴川给摔下去。晴川一看服装,认得是董府的侍卫,偷偷看那些面庞,个个面生不认得。遂下马立于道旁观看,也不言语。轿子里的红玉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不知道什么情形,好奇打开轿帘一个小角偷偷观看。路旁一些挎篮拎包袱的百姓们,努力往路两边挤,好让她的轿子和马队先过。红玉正要放下轿帘,忽然人群中一个清矍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个白皙俊美的少年,站在一些香客后面,姿态优雅,神情哀戚。看到这乘小轿过来,悄悄抬起秀眼迅速地瞥了一眼,红玉一下愣怔住,她迅速打开轿帘,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大声喊起来:“壮士——哥哥——”那两颗深邃宁静的星子,听到红玉的喊声,吃惊地朝她瞥过来,只是轻轻一眼,就惊慌地迅速躲开。红玉一眼就瞥见那深沉的忧伤,仿佛静静掩藏在深邃的湖底,任谁只要轻轻探视,就能被吸走生活中所有的快乐和希望。红玉宁愿舍弃一切,也要陪伴那颗忧伤而美丽的心,和他一起在悲伤的湖底沉沦。她简直不敢相信,还以为后会无期,却不期然如此快重逢?她一下子把轿帘掀开,探出上身,围观的香客一阵哗然,可是红玉全然不顾,她大声呼唤着:“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