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入口被挖开了很大一个洞口,几乎可以让三四十人一起涌入。先进去的士兵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把地宫照得如同白昼。地宫内一旦涌入了光明,眼前景象就迥异于夫妻二人此前看到的,一条石砌的主干道笔直伸向前方,正中间的主室石台上,安放着武帝厚厚的棺椁。两边有回廊,分布着各种不同的耳室,按照秦钊此前的安排,士兵们兵分四路奔向不同方位,随即,箩筐一筐筐地抬出来,满满的都是精美的金银珠宝,精美玉器,钱币古玩等等。晴川怔怔地站在原地,两只脚似乎生了根一般挪不动步。她以及她的祖上多少代,作为发金世家,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罪孽,挖掘当朝天子的祖坟,这该是多么大的罪孽?会遭受怎样巨大又可怕的回向?她不敢想,她告诫自己,双手不可沾上一点此处的物什,哪怕一点灰尘也不行。从现在起,她要拼尽全力保护相公,一直到他平安离开这个孽障满盈之地。
秦钊举着火把,和几个侍卫一起奔向西边文书档案库,按照经史子集理工农医技,几个人来来回回逡巡了多时,依然没有见到《金匮》这本书。秦钊确信已经全部检查搜索完毕,只能闷闷不乐地继续沿着回廊前行。一路上但凡经过什么库房,都必定要进去认真检索一番,如此这般经过了钱库、粮库、乐器库、酒类库,又见到厨具库、车马库,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地宫入口地方。周围士兵忙忙碌碌地搬抬物资,晴川一边和相公寸步不离,另一边则全神贯注,两耳一直聆听着风吹动的方向。那风阴冷且迅速,像一把刀子一样动不动就割过面颊。晴川任它肆虐,这些不过是些怨念不深的冤死魂,随便他去挑衅好了。但是,这个与世隔绝270年的世界里,究竟会在哪里藏着她需要认真对付的厉鬼?他们是一个,还是多少个?法力究竟有多大?是不是就是这个厉鬼要索取相公性命?晴川的脑子一直也没有停止思考。她很想打开天目,却又前所未有地犹豫。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战战兢兢。隐痛交织着焦虑,让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之中。
她今天唯一的罪孽是为三百多位战士写了护身符咒,这些符咒将让这些冤魂野鬼被侵犯被褫夺却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看着这些守护了快三百年,已经在观念里和自己世界的归属合为一体的魂器被无端剥夺,这无疑让他们恨上加恨。如果他们敢于追随这些魂器而去,阳世对他们的威胁将无处不在,阳光、通灵人、修行者,火或水,都可能将他们置于永世不得轮回的境地。如果他们放任这些魂器被褫夺,则他们灵魂的栖身之所被人无端夺走,他们卑微地等待转世机会来临的灵魂又能安放何处?这和阳世公然夺人房屋的做法有什么区别?没有人在思考这些问题,除了晴川。她看看相公,正在极其认真地检索,然而是白搭,相公越来越沮丧,也越来越疲惫。是啊,周围所有耳室库房全都搜过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博士李儒信誓旦旦地说那本书肯定在这里,那么究竟在哪里?秦钊一边苦苦思索,一边看着正中放着的棺椁。现在只有这里没有搜了。“扑通”一声,秦钊不由得双膝跪倒在了地上。
“先祖汉武大帝,小人秦钊,献帝太师董卓治下侍卫长……”秦钊双膝跪地,两股战战。武帝功高盖世,他不过是一个权臣家里小小的侍卫长,命同草芥,如何能对真龙天子挖坟发金?人人皆知入土为安,对他们这一行的业者,均以断子绝孙来诅咒,足见刨人祖坟是多么人神共愤罪大恶极之事,更何况这是天子坟茔,草民如何敢以下犯上,僭越礼制?不怕报应吗?秦钊当然怕,所以内心战栗不已,然而,太师是他的衣食父母,人身依附的主子,会直接断送他一族人的性命。左右横竖都是雷池,他奉命执行会僭越礼制,遭到天谴,不奉命执行则是以下犯上,同样是僭越礼制,要遭到太师法办,这种内外交困的矛盾让秦钊几乎肝胆俱焚。作为普通老百姓,一辈子谨小慎微朴实纯良,哪里知道什么人格分裂?秦钊只能在武帝棺椁前痛哭流涕,备述内心无奈,陈情巨大痛苦。周围侍卫也都知罪孽深重,战战兢兢不敢执行。待秦钊将三番五次前来叨扰之事陈情完毕,又将自己如何不得已要开棺检查之事和盘托出,恳请先皇武帝地下有灵宽宥众人等等。随后众人对着灵柩三叩九拜,末了这才走上前去,拿出撬棍、木棒、绳索等物,开始开馆。周围士兵们运送财宝的,仍然络绎不绝,火把烧了有三分之二,财物搬运的还不足十分之一。晴川四面张望,穹顶之下,一片狼藉。
“吱呀——”棺盖缓缓被撬开抬起,一缕炫目的光芒自棺内射出,晃得众人一时睁不开眼。待光芒渐渐散去,众人都不敢上前。秦钊无奈,斗胆上前仔细凝视。这就是那个一生征伐四方,一统大汉江山,开辟千秋基业的武帝!他被裹在金缕玉衣里,面色温润,仪容威严,紧闭双目,静静地享受不被叨扰的逝后岁月。晴川不禁在想,此时的武帝之灵,究竟在何方出巡?是在昆仑山与西王母推杯换盏,还是在西域巡游曾经打下的江山?是在阴曹地府整肃风纪、挥斥方遒,还是与众帝仙谈笑风生、把手言欢?晴川想得出神了,确实,二百多年前的帝王就在自己面前,让人有经历了时空穿越一般的神奇幻觉。然而,这种幻觉只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晴川的内心就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按照他们这个行业的规矩,事先烧香上供,事后超度供奉,一样也马虎不得,那么对武帝胆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那应该事先由朝廷出面在太庙里举行高规格的祭祀,事后再做超高规格的道场减轻罪孽才行,然而,事与愿违,只是抓了一个无辜的后人草草血祭了事。礼制上的不周全一定会导致被侵犯的阴灵在某个时候爆发。报应谁?怎么报应?谁来报应?节点是什么时候?晴川全都不知道。但是,自从她收到那个梦的谶语之后,就一直在全力以待,等待那个不知道何时会出现的血光之灾。她知道以一己之力,肯定无力回天,但是她一定要能保住相公的安危。她开始在心里默默琢磨,给武帝陪葬者究竟有几何?真实人数也许远远不止三百。陪葬者究竟又是些什么人?自己能不能打开天目看一看。然而,晴川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天目一旦打开,若看见地宫内冤魂厉鬼拥塞其间,正对着自己和兵士们号哭或索命,自己到底去救谁?
对于长于此道的发金者来说,看一个山头形制就知道有多少陪葬坟头,坟头里大致有多少人数。这不是神秘的超能力,不过就是从事这个行业的经验之谈。晴川早就发现茂陵的异象,在主坟头之外,散落大小几十个矮坟包,环绕着茂陵,如同众星拱月。这些都是武帝时代的文臣武将,去世后下葬于此,以便与武帝在后世仍然共叙君臣鱼水之欢。群臣的陪葬不蹊跷,古代帝王皆如此。蹊跷的是西北洼地处的一方大堆土。位置本就不吉利,积雨肆虐之苦寒恶地,堆土形制也不符合正规堆土要求,坟头歪歪倒倒、坑坑洼洼的,不像是一个正常选择的安身之地,就像一个乱葬岗子,然而,范围却出奇的大,晴川用目测算,估计里面几千上万人都有可能。武帝陵寝范围内出现这么大的乱葬岗子,看来很大可能是家中老人说过的造陵工匠的群葬地。那么这片土地的煞气有多重,冤魂有几多,晴川就不敢想下去了。
晴川想得出神,思绪完全入定,丝毫没觉得任何异样。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仿佛被人从后背一直到前胸挖了一个洞一般。一阵强劲如利刃的风从后背穿透进来,一直到前胸呼啸而出,仿佛要撕碎她的五脏六腑,咬断她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巨大的痉挛让她大喊一声“相公小心”,随即痛得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