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大雾,遮蔽了一切庄户树影。村庄还未从睡梦中醒来,一切都万籁俱寂。晴川策马飞奔在通往陵寝的官道上,马蹄得得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忽然,她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响声,似车马辚辚轧道,一路响个不歇。晴川心里想:“一大早的,什么人这么大阵仗?”遂一勒缰绳,放慢马步,轻踏前行。行不多远,果见一队人马连车子,约莫几百号人,几十辆牛车,堵住了官道,逶迤前行。晴川急不可耐,想要寻旁边小路超过,然而这队人马占据了整个路面,马儿过去不得。晴川不仅纳闷,这不是清明也不是端午,甚至连七月半都不是,往北去这已经出了城,只有一马平川的荒地,再往前就是前朝皇帝陵寝,这些人看装扮,竟然都着官府兵丁打扮。这是官家的士兵啊!他们去干什么呢?晴川皱着眉头想不出个所以然。车马喧闹,大雾弥漫,晴川尾随于大部队之后,竟然一时没有人察觉。
天色渐渐大亮,晴川瞅准一处平地草坡,一扬马鞭,飞快地超越大部队往前飞赶,一边赶路一边不时扫视一下队伍中,相公也是官家部队中的一员,晴川潜意识里希望能看到相公的面孔。渐渐行至部队前排,果然不出所料,晴川冷不丁一下就看到了大病初愈的相公,身着盔甲,与几位同僚一起并辔而行。晴川也不搭话,一声“驾”,马蹄腾空,越过这队人马,策马往前奔去。她已经知道这支部队是去干什么的了。这么多人陪着相公,她心里反而感到有点安慰。也许,今晚相公可以在黑暗中金蝉脱壳也未可知。等到了地头上再相机行事。
秦钊看到了妻子,心里感到了一阵莫大的安慰。自己和妻子虽然都出身于“世家”,祖上几代都是干这个营生,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妻子术业比他精湛得多。打小儿他被父辈拎着耳朵带到现场耳提面命和“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他多不情愿多么抵触,及至认识了妻子,他越来越钦佩她遇事处变不惊的胆识气魄。发冢其实就是偷,惊扰逝者供养生者,每当遇到诡异反常之事,妻子往往一脸坦然,好像是在学女红一般从不讶异。有算命先生算过说,他八字土重,从事发金这门掘土的营生比一般的人更容易混淆阴阳界限,也更容易导致阴阳契合鬼上身。而妻子火重,鬼神一般避而远之。在家里妻子对他俯首帖耳,而在地下,坟墓里的各种死魂灵见了妻子却都不敢造次,就好像妻子天生就自带威慑力,能够掐住死魂灵的命门一样。
他不喜欢这个祖传饭碗。累世家传的手艺活儿,他从小耳濡目染,长辈们还特意悉心培育,打小儿起他进行了多少“系统性培训”,干这行所需要的从制符这种灵魂术到制作特殊工具这种具体事,他几乎无所不学。妻子则是跟着道长,学得更高深,然而,即使他们符咒做得再高明,防御做得再精巧,也可能百密一疏,招致不妙结局。“发金”和阳世盗窃有何不同?不都是将他人财物据为己有吗?为了尽量减轻或者洗刷这种盗窃之嫌,避免招致阴灵报应之恨,他们特别恪守“盗亦有道”的行业“守则”来做事。每次按照墓中财物十分之一的比例攫取,且发金前给墓主人烧安魂香,供奉安魂三牲,事后给墓主人做超度道场,供奉七日亡灵等等。如此这般,方能将这一营生维持几代。然而,当婚后有了孩子后,看着孩子活泼可爱的笑脸,他们更加由衷地希望从事一个见得了天日,挺得起腰杆、说得起人话的正当活计,因为这种缘故,自己才会去官府当差,由于自小被家中长辈严格训练出来的好身手,自己从小喽啰一路做到了伍长、什长,佰长,统领百来号人,随后更被提拔为太师贴身侍卫。他特别珍惜自己的职位,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让他憎恶的生活中去。然而,造化弄人,为何他们夫妻俩和那种生活会如影随形?为何不能让他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安分守己保家卫国的兵士?秦钊一路想一路感慨,他决定,这次三探茂陵,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太师要的书,回去交差之后,以后绝不再从事和发金有关的任何差事。如果太师还有所图,他就辞职不做,回家和妻子开一个小铺子,做一个小本经营的生意,过安分守己的太平日子。如果太师追杀——秦钊冒出一身冷汗,他掐断了自己的想象。如今这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不得不从。秦钊由衷地发出一声极其无奈的叹息。
不知不觉,三百来号人行进了大半夜,至辰时终于抵达茂陵。秦钊吩咐手下,各自做好准备。部分士兵带着工具去挖开盗洞,因为三百多人,断然不能从此前那个小洞口进出,必须把洞口挖得足够大,不但方便士兵进出,也方便运出财宝。其余的士兵,一部分去砍树削枝,把手腕粗细的木棒浸泡在灯油里备用,其他士兵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进入陵寝后分赴各自方向耳房,按照太师吩咐“取其财物,以充国库”。
晴川已等候相公多时,一等相公到达,马上策马过来。她问秦钊:“这么多生人下到茂陵内冲撞死魂灵,你想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或许阳气一重,逼得他们自动退避三舍吧。”秦钊言不由衷。
“怎么可能?”晴川反问相公:“人之死,如灯灭。然如果阳寿未尽,强行被勒令赴死,灵魂犹存,却无有托付,几百年冤屈愤懑郁积于胸,扭曲成凶神恶煞之气,你难道忘了吗?”
秦钊无言以对,只能说:“我没忘,可是前面不是做过道场,而且以弘农王献祭来化解了吗?”
晴川念念不忘梦中女子所说的话,尤其那四个字“血光之灾”更是字字锥心。作为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她当然知道言简意赅的背后会有什么样无法避免的悲剧发生。想到相公可能会有的报应,晴川忍不住突然涕泣起来。秦钊看到妻子突然泪如泉涌,涕泪涟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发誓道:“孩儿娘,何故如此?我已经对天发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做此营生。今晚断然要找到太师所需之物,以后金盆洗手,回头是岸,绝不食言。娘子,今天我最后一次,全系太师逼迫所致,非我自愿啊。”
晴川哭着说:“相公,如果上次弘农王血祭能够化解一切孽障冤魔,则你我上次去地宫就不应该出现那种诡异之事。你也知因为冤屈而死之人,怨念最为深重,找人替死垫背的执念最为强烈。前次在地宫你我双手松开之后,我多番用力唤你,皆未听到半点回应。不过须臾之间,你即被带离我百尺之外,坑杀于流沙之中,如果不是师傅的定魂丹,今日你我已是阴阳相隔。如果这次你再去赴死,定然无人能救。明知不可而为之,何苦来呢?”
晴川说得句句在理。秦钊也分明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那天妻子在地宫内只是摔了一跤,二人双手一松开,他就马上喊妻子的名字,却没有半点回应。刚才妻子的话让他又想起了那蹊跷之处。难道,在地宫内,还有上次血祭仍未化解平复的力量吗?那是什么呢?
晴川泪眼朦胧地说:“入土为安,死者为大。去往阴曹地府,本就是与我们不相干的世界。这世界上冤魂死鬼无法胜数,你我一再践踏阴阳界限,随意冲撞他们的隐秘生活,褫夺他们的珍贵魂器,这本就是大忌。今日还带这么多人来,要让他们再次经历一场浩劫,如此肆意妄为,看来你我的死期真要到了。我知道了这个结果却不能挽回,还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情吗?”晴川说完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钊无可奈何,只能说:“娘子切勿如此,箭在弦上,如何能不发?如果我这就回去,我们还没有到家,太师的侍卫就已经来家里等着拘捕我了。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老天爷要我如此,我又怎能奈何得了?”
晴川想想相公的话说得有理,太师的天网恢恢,能逃到哪里去?一想到阴阳相隔,她就不由得大放悲声。然而,刚刚要放声大哭,相公已经制止了自己。他吩咐手下把早已准备好的黄符纸拿出来,又拿出朱砂笔和朱砂放在一旁。符纸厚厚一沓,秦钊无言地看着妻子。晴川收住泪水,泪眼朦胧地说:“好!我今天且替你做了这个不知是功德还是罪孽的事。你如去了,我把孩儿养到十八岁就去黄泉会你。”说罢含悲忍泪提起笔,一张一张地画符。画好后一声喝,对着士兵胸口一掌挥去,那黄符就沾于他胸前。如是三百多次,才告完毕。这时有侍卫来报:“侍卫长,午时已到。”这话对晴川来说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仿佛是在判定相公的大限将至一般令人绝望。午时阳气最盛,此时入洞,总比黑夜里阳气最弱时入洞来得吉利。秦钊一声令下,各路人马按照分工各自鱼贯而入,平静了二百七十多年的地下世界第一次被迫对另一个世界撕开了隐秘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