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若是他有事,也不与你干系,”皇上转身,神色已然是雨过天晴,仿佛刚才的疾风骤雨不曾有过:“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微臣司乐司杨淑。”
“唔,杨淑,惠妃新派了的女官。”皇上虚扶一把,杨淑这才站起来,却不防一个趔趄,倒把皇上逗乐了。
“这样才干,屈就司乐司也算可惜,”皇帝转身想了想:“就封你做二品的县主吧,赐号德安。”
杨淑一时愣怔,也忘了谢恩。
“皇上,只怕是不妥吧,本朝从未有过女官晋封县主的先例啊。”
“本朝也从未有过满朝文武解决不了的难题交给一个女官的先例。”皇上叹口气,轻轻地搭上乔太傅肩头,苦笑着说:“太傅老了。”
乔太傅干干地笑一声,转头看向杨淑,目光如剑。
“回皇上,微臣此行,乃是为了蜀中百姓。皇上的晋封微臣愧不敢受。”
“朕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皇上显是龙心大悦,笑着说:“只是新政尚未实行,你既说了愧受,便等有了成效,再做个名正言顺的县主吧。”
杨淑谢了恩,转身出来。
今日的事险中又险。一则,若论起来,这条计策五年前就有了,是父亲招聚的寒士想出来的,他们整日随父亲乘船出行,自然知道涝灾如何解决。二则,朝中大臣未必有不知道这样计策的,只是身居高位,考虑的难免多些,最怕的就是和地方官员闹不清罢了,要知道这条政策又不知损害多少权贵的利益呢。
绕过勤政殿,杨淑仰头叹口气,父亲,你的夙愿,淑儿替你完成了。忽而又想起若是封了县主,自然不会再做女官,那时是要出宫的,却要叫她往哪里去呢?
不及多想,绕出子初门,恰碰见掖庭局里浣衣坊姑姑带着一队人端着木盆和宫人的衣裳迎面而来。杨淑一眼就瞧见站在最后,一瘸一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赵绮君,若不留心,实在认不出这个人便是当初在清安院里横行霸道的厉害乐工。不过几日而已,已与当初横眉竖目的凌厉样子大相决绝了,想来浣衣坊的日子并不好过,更何况她才挨了杖刑,掖庭里的人却不会因此而生出些微的悲悯。
赵绮君先时见了杨淑,却是暗暗纳罕她的这一身儿装扮,若是猜得不错,她如今是做了司乐?真真应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这样想着,不免愤恨,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她若有心,只愿能明白自己的意图就好。
彼此擦身而过的片刻,杨淑看见赵绮君暗暗地指一指木盆上崭新的铁箍子,又伸出两个手指挑起一件衣裳,之后只是满眼不甘地看着杨淑,又迅速低下头随着队伍出了子初门去了。不知为什么,瞧见她这样,杨淑忽然想起那日去见江兰心她没说出来的话究竟是什么?
回到司乐司已交未时,姐姐正指挥着一班人马登记外头新进的曲谱,瞧见她忙笑着上前:“半日不见,你往哪里去了?方才外边裕王府差人来问《先秦集》的第八卷和第九卷是不是咱们这里收着,我不知道这个。偏偏册子锁在匣子里头,钥匙你带着的,我只好叫人往后头去查,裕王府的人现在还在那里等着呢。”说着往那边厢一怒嘴儿。
杨淑这才瞧见西边坐着的女子,水蛇腰儿,穿着月白色贡缎夹衫,系着烟青色撒花裙子,圆圆的脸儿笑盈盈地走过来,藕节一样的双臂上戴着虾须金臂钏,行动作响。上头梳着如意髻,只簪着一支赤金玫瑰簪。后头后还跟着两个穿青的小丫头,裕王府上有头脸的侍女不多。
“两本曲谱而已,怎么劳动冷扇姐姐亲自过来。”杨淑几步并上前去,笑挽着手,让在主位上坐下。
“小丫头们啰嗦,怕说不清。王爷又说是顶要紧的,不敢怠慢,所以就过来了。”冷扇笑着回道:“叨扰大人了,大人既回来了,只好烦请找了来,我也好复命。”
“好说。”杨淑起身去里头找了册子,亲自翻看了,不禁拧眉:“姐姐,不巧,第八卷还在架子上,第九卷前儿被华妃娘娘拿去了,这会子还没还回来。”
“这样啊,”冷扇略一沉吟,又说:“那便只把第八卷拿给我吧,也有个交代。”
杨淑忙命染香去找来,亲自递上,冷扇笑了笑,施施然出去了。
“这姑娘是谁,好大的派头。”染香很是好奇,若论是公主,一则并没见过,二则也不像是公主装扮。
“这是裕王府上的一等内侍,叫冷扇。”杨淑目送着人浩浩荡荡出去,裕王府上最有头脸的便是冷扇,各王府上也都知道她,论品级,她是四品王府内侍,比杨淑还高一级,论身份贵重,人家虽是丫头,却比杨淑这个女官还体面些。
这头解了事,沁心随口问问杨淑这半日去了哪里,杨淑只想着,这一回闹得动静也大,只怕得罪朝中权贵,她自己担着就罢了,没得拉扯着旁人于是只说午膳用得腻腻的,出去散了散。日间做事并无别话。
这天入夜之后,各房各院都熄了灯,各房都歇下了。三更天后,杨淑悄悄起身,立在窗前,就着月光看了一回,染香和沁心都睡着,院子里头静静地,自己穿了衣裳,罩了深紫色的斗篷,秉着一盏羊角小灯出来。
一道沿着西边的外宫墙往北边去,转过几道门,回身就是浣衣坊的铁围栏,悄悄儿地蹲下来,夜里很冷,到了这三更天更有透骨的寒意。浣衣坊是不准外人进去的,里头的人也不能出来,里外的人若要互通,只可悄悄儿约定下了,瞒着人来见。
不多时就听见围栏里头的枯草上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你终究还是来了,”赵绮君身上穿的还是白天见的那件破了洞的单衫,见了杨淑便是极轻蔑地一声笑:“你来了,便是说你有什么想要知道。”
“你叫我来,难道不是因为有什么事想叫我知道吗?”
新铁箍子是银灰的,这是约她入夜之后,寅时相见,两个手指是二刻,指了指衣裳,也就是在浣衣坊了。赵绮君急着叫她入夜之后寅时二刻往浣衣坊铁围栏来见。
“是,我是有事想让你知道,”赵绮君蹲下来,扯着身上的伤口,疼得直咧嘴:“我想告诉你,当日的事不是我做的,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不是你做的,怎么你房里有那些东西?”杨淑现下也觉出些疑惑,只是理不出个头绪:“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指证,说是江兰心指使你。”
“因为我害怕。东西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放进去的,可那匣子确确实实是我的,钥匙也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是谁要陷害我。我指证江兰心是以为如果拖江兰心下水,只要死死地抓着她,她姑母自然会想办法连我一起救出去。可我没想到真查到了她身上,连她姑母也骤然被贬。”赵绮君抓着栏杆,死死地盯着杨淑,一字一顿地说:“害于氏的另有其人,但不是我。至于江兰心,我不知道她是否清白,我虽与她一直在一起,但她总有些事是背着我的。”
“你怎么不疑惑是我害你,为什么倒冒险找我来自证清白?”
“因为我知道不是你,我与你虽然水火不容,但我知道你行事光明磊落。二来,正房你是进不去的,东西自然不是你放的。找你来不是十成的信你,不过赌一把罢了,赌你虽然不喜欢我,甚至于是恨我,但还不愿意白搭一个无辜的我进来。”赵绮君回身儿看一眼浣衣坊,满眼都是恐惧和痛恨:“就算你捞出我来,留在身边折磨,我也不愿意再待在这个鬼地方。”
“会不会是苏子意?”
“苏子意?”赵绮君略一沉吟:“我倒是想过是她,我们三个都住在正房,江兰心是我拖下水去的,是否是她做的还未能定。若说能把东西放进来,还能做到神不觉鬼不查,也就只有她最可疑。往日里她虽奉承江兰心,可总觉得隔着一层,她为人倒是极聪明,能想出这么个恶毒法子不足为奇。只是这么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她跟于氏向来没怨,虽然奉承江兰心,倒常做些劝解的事,也不与人结怨。再者,害了我还说得过,害了江兰心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岂不连她自己也失了靠山?”
这话倒没错,好多关节想不通,只觉得越来越乱。
“有人来了!”赵绮君忙起身,警觉地看一眼身后,转身不舍的说:“千万救我出去,求你!”
来不及多说一句,赵绮君已经溜走了。杨淑只得起身,匆匆赶回秋栏居。
刚一进院子,恰巧看见染香的屋子熄了一点荧光。不及多想,赶紧进屋换了衣裳躺下,却是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