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叩见皇上。”
皇上一挥手,极不耐烦地说声起来吧,自顾自低着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谢皇上。”杨淑站起身子,仍旧低着头。
“说吧,你有什么计策?”口里这么说着,却是无比轻蔑的语气,饶是谁也不能相信后宫的女官能对社稷有什么建树。
“皇上须得开仓放粮,拨银赈灾。”
皇上把数珠扔在桌上,已经极不耐烦地朝一旁的常禄公公使眼色了。
杨淑瞧在眼里,心里却只是想笑,然却只当未察觉,自顾自说:“这是第一步。”
杨淑抬头瞧一眼坐着的人,不觉纳罕,皇城里的人是不是都有驻颜术?若论起来,这皇上三个月后就是四十八岁的年纪了,偏偏怎么看都不像,虽不似少年公子的意气风发,却独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魅力。
这样想着,却也不敢迟疑,直说:“皇上,治病要除根,蜀州水患究其根本,是因为河中淤泥积累,河床越抬越高。而蜀州雨水充沛,所以逢着雨季,就会因为河道的水过于充沛而决堤。所以接下来,皇上要重新分配河滩的土地,近水生活的,只留祭田,叫他们以渔猎水产营生,上游土地贫瘠,水中所产稀薄,所以,不可征收税赋,倒要多给土地。中游居民可以自行采卖河中所产一切,
并可在水中养殖,或采卖珍珠。但有一条,每年定期四次采挖河泥,以所分水田计算采挖多少,采出的河泥要他们全部筹措,运到内地和上游,土地贫瘠的地方,不可售卖,只能无偿给农户用作地肥,五年免收税赋,下游的也是一样,只留祭田,以渔猎为生,可以自行养殖,免收税赋三年。每年从河沿算起,密密地种林木两排,采挖河泥每年一次,所有海珠,海产,鱼类,水菜均由他们自行售卖。”
这时候,皇上已经坐直了,旁边一直站着的乔太师直催接着说下去。
“这样一来,河道有人管理,朝廷省下了这一项开支,可以移作他用。再者,河堤宜修宜固,不可再加高,否则一着不慎,若有大水从上游而来,中下游的人反不能知道了。”
“旁的倒罢了,河旁种树是什么道理?”这显然是极好的主意,自蜀州出了事,还未见皇上有这样好的兴致,外间伺候的夏公公已经在盘算赏赐了。
“回皇上,河旁种树乃是防洪,一旦决堤,有林木阻拦,损失不至于太惨重。还有一件,皇上需要下令,渔户可采卖一切水产但不得采挖河滩细砂和鹅卵石,自然也是为了防洪的缘故。”
“赐座。”皇上伸手一指,重又把数珠拿在手上。原不曾想到,一个女流之辈,又是后宫里的女官,竟能有这般见地。反倒是这一班子文武大臣,只晓得些没要紧的话。此政施行,不单能即刻平定蜀中乱局,更能节省朝廷开支,蜀州向来贫弱,只因为水道颇多,能分的良田却很少,若是这样行了,只怕不出十年,蜀中之强盛,便是各州部之中再无可比拟。
“这只是第二件。”杨树小心翼翼地看一眼皇上,最后一件,只得赌上一把,若是赌输了,前功尽弃不算完,只怕要获罪,若赌赢了,不但了却父亲当年的心愿,蜀州百姓也能深得恩泽了。
“你接着说。”问话的是乔太傅,瞧着皇上的眼色行事是做惯的。
“这最后一件,还要请皇上先行恕罪,微臣方敢开口。”
“只管说,朕不会降罪于你。”
“请皇上撤换蜀州刺史,臣以性命保举李九恭。”说完这话,汗便淌了下来,从额角直滴在脚边。
“李九恭是谁?”这话是问乔太傅,“蜀州刺史为什么要撤换?”这话是问杨淑。
“皇上,李九恭是逆党李宣慈的小儿子!”乔太傅骤听了这个名字,便暗叫一声不好,满是惋惜地看着杨淑,连连摇头。
当年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李宣慈是太子的拥趸,帮着太子做了不少事,也陷害过现今的圣上。太子落败后,李宣慈获罪,满门之中年满十五岁的成年男子全部斩首,成年女子没为官奴,十二岁以上的男子流放黔州,十二岁以下的不准入京,族人永世不得为官。彼时,李九恭只有七岁,刚随三哥到了蜀州,三哥就得了瘟疫死了,他是在街头乞讨,被当时还是孩提的杨淑的父亲杨玄珪看到救下了,做了一辈子家仆。后来杨玄珪立志从仕,也邀了李九恭一道听论,他却很有灵性,朝局政事一点就透,只是因为上一辈的事,不能得志罢了。
“哼!”皇帝冷冷一笑:“还没有个结果,也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能不能派上用场,你倒先来讨封赏。”
皇上起身,踱到案子前头,猛地一下把数珠掷在地上,绳子断开,珠子咕噜噜滚在地上:“还是为个罪臣之后!”
“皇上恕罪!”杨淑慌忙跪下来,一颗心悬着,只恨不能从嗓子里头蹦出来:“皇上,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蜀州刺史为非作歹,强占良田,房舍,甚至打死了要进京揭发他的地方县官,烧了县官府。在地方上,蜀州刺史更是结党营私,凡是从了他的意愿,与他一道同流合污的官员,皆是步步高升,赚得盆满钵满。违拗他心意的,就或者假捏罪状治罪,或者直接暗地里头害死了,对外头说是意外。刺史府之金碧辉煌,非言语可以描述,占地之大,令人咂舌。整整三条街,都被围起来,成了刺史府的宅院。柳刺史还偷偷加收税赋,每年多收一次,每次多收一成说是朝廷征收军饷,百姓为此苦不堪言。蜀中甚至还有一首童谣,人尽皆知,”
“念来听听。”皇上背对着她,语气平静,却有风雨欲来之势。
“蜀中出了土皇上,披龙为裘凤为裳。日啖鲜蔬九十九,见了金车忙退让。金满床,银满床,宁做柳家一只犬,省了十年金科忙。”
“可是朝中上表,从来只说柳大人何等勤谨奉上,何等忠心职守,”乔太傅对这话倒存了疑惑,若是柳家当真如此行径,如何做到上下口径一致:“你可知欺君之罪是要斩首的?”
“微臣不敢欺瞒皇上,皇上若是不信,可派人乔装成百姓,往蜀州去打听。”
“往年,朕也派过钦差御史,回来的人都赞叹蜀州虽不富庶,却难得百姓极拥戴朝廷官员。”皇上说到此处,猛一个回身,指着杨淑恨恨地说:“可见你的话不可信!来人,把这没王法的东西拖出去!”
“皇上饶命!”杨淑忙跪行几步,后头已经有侍卫进来了,多少顾不得了,这一遭,少不得多带出几个人来。忙说:“皇上想想,您派去的钦差是不是有两个没能回来,折子是副手呈上来!”
“说下去!”
侍卫站在外间,也不敢进来。
“蜀州传回来的消息,是说两位大人一位乘船视察失足跌进了河里,另一位是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山贼。”杨淑舒了口气:“其实两位大人根本就不是死于意外,从他们踏进蜀州开始,就注定回不来了,只因为他们太刚直不阿。至于其他的大臣,皇上大可查验他们的家产,从蜀州回来之后,他们的身家必定暴涨。这件事也不只微臣知道,蜀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
“不在少数?这混账竟这般无法无天?”
“蜀州的官员为何不上报,也从不见百姓告御状?”乔太傅递上一盏宁神茶,皇上接过了,也不喝,胸口起伏剧烈,面无表情。
“回大人,蜀中官员也有正直的,诚如微臣所言,他们都被暗害了。留下的,柳大人一面笼络,一面给些昧心的钱,叫他们也脱不得干系。里头也有心术不正,觉得有利可图,自然不会说,有些性子软弱的,虽不受贿,却也不敢揭发,畏畏缩缩的罢了。至于百姓,”杨淑顿了顿,想起此节,便是满心的伤悲:“往年有告御状的,出不了蜀州便被治死了。后来柳大人生出个法子,打赏揭发告御状的人,比如张家知道李家要告御状揭发出来,李家就会死,张家能得白银一百两。张县官知道李县官要告御状揭发出来,李县官一家都要死,张县官便是腊月里揭发的,不等过年就能升一级。这样,还有谁敢去告?”
“好,好得很!”皇上连连冷笑:“太傅听听,朕给自己在蜀州立了个土皇帝呢!穿龙披凤,驾金车,日啖鲜蔬九十九,朕的司膳房备膳也只有三十之数。多得是能人异士,宁愿做柳家的犬马,也不愿披朕的官服!”
说完,把茶杯摔在地上,怒喝道:“来人,备笔墨!”
乔太傅忙躬身上前亲自伺候,皇帝拟了圣旨,又说:“乔太傅,你亲自去一趟蜀州,明日动身,若属实,抄了柳家家产,满门抄斩,不留活口!蜀中官员叫你长子去一一核查,有贪墨的,就地正法!不必来回!”
乔太傅接了旨,站在一侧。
“这就是你说的最后一件吧。”
“回皇上,是。还请皇上另拟旨意,往后要重赏告御状的,重罚阻止的。”
“太傅听见了?有告御状的,赏银一千,有阻拦的,无论官员平民,杀!”
太傅大人忙答是。
“旁的也罢,你怎敢保举李九恭?你与李家什么关系!”
真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回皇上,李九恭当年流亡在外,被微臣父亲救下,做了家仆,后来父亲有心从仕,谈起政事,实在颇有谋略悟性,这还在其次。说句僭越的话,其为人之刚正不阿,可为天下典范。至于如今,不但不曾对上一辈的事心怀芥蒂,倒时常感叹,空有谋略学识,难为陛下尽职,难为百姓做主。”
“既有如此贤士,皇上倒不如先见见他,若能胜任,再起用他。”
乔太傅这话极有学问,明里为陛下引荐贤士,实则却暂缓了这事,只怕有他的人也盯着这个位子,政术而已。杨淑笑笑,为李叔父庆幸,陛下圣断,凭着他的才学,蜀州刺史乃是探囊取物。
“这样也好,只是不知你父亲现下住在蜀州何处?”
“回皇上,微臣双亲四年前死于船难了。李九恭如今住在微臣叔父,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的府上。”
“太傅,派个妥帖的人去把人带来,务求万全!”皇上一面说,一面又皱眉道:“杨玄璬?新到的蜀州司户仿佛是叫杨玄琰?”
“回皇上,蜀州司户乃是微臣伯父,微臣父亲杨玄珪排行第二,杨玄璬是微臣三叔。”
“那不知你这伯父可保清白?”皇上笑的一脸戏谑。
“微臣不敢妄言,还请皇上派人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