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五更天时候又听见西边的笛声,如清泉激石。这曲子吹得极好,且自杨淑进宫那年起,几乎是每天五更里头都会有这声音。
“也不知是谁的笛子,吹得倒不错。”
翻个身,又微微地躺了一会子就起来了,有些个懒懒的,刚换了衣裳,染香打了水进来,伺候洗了脸,梳妆过了,照旧披了大衣裳往司乐司里来。
杨淑一面暗暗地瞧着染香的行径,一面暗暗地思忖着昨晚上的情形,一时又想起来赵绮君的话,总要救她出来,就算不为别个,也好多问些她知道的事。害了姐姐的人只怕还藏着,有了头一回,只怕不知收敛,倒壮了胆,往后再来这么一遭,可怎么好。这么想着,要嘱咐姐姐自己万事小心,又虑及姐姐最是软弱多心,如若说了这番话,只怕是白叫她悬心,也没个益处。
乱乱地想了一会,夜里没睡好,这会子太阳透进窗来,照的倒有些脑仁儿疼,直按太阳穴。
“姐姐,裕王爷来了。”染香进来,瞧见杨淑头疼,却没看见杨淑看她的眼神,也不言语。
“微臣拜见王爷。”
“免礼免礼,”王爷一掀袍子,裹着风进来,朝里头张望:“昨儿本王差冷扇来拿,只拿了一卷。”
“不敢欺瞒王爷,第九卷被华妃娘娘哪去了,还没还回来。”杨淑抬头,眼前的人正是那日进来救下姐姐的人,想起还未道过谢。
裕王倚着案子站着,腰间一管翠玉笛子映在日头低下,益发流光溢彩。只见他随手拿起沁心斟来的茶,只喝了一口看一眼沁心,随口又问:“身子好些了?”
沁心倒愣怔了,未曾想王爷还记得她这么个人,忙回说大好了。
“今儿来不为这个,”王爷一摆手,回身儿叫声阿苏:“这本谱子是从外头寻来的,只不过是件孤本,你清清楚楚的抄誊下来,原本留在你这里,抄本照旧给阿苏。”
“是。”心里虽然疑惑,只不敢问。偌大的王府总不至于没个能抄誊的人吧。
“本王的意思,总觉着还有些欠缺,也说不好是哪里不对。听说你是极好的乐师,改改吧。”
这人莫不是会读心之术?怎么想什么都能给猜到。
答了个是,接过曲谱,翻开一看,却是一本琵琶谱,脱口而出:“王爷还弹琵琶?”
这话一说出来,倒是阿苏先笑了:“或弄弄短笛长萧也罢了,大人是见过哪家公子抱着琵琶的吗?”
杨淑羞的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只得答个是,头垂得更低了。
“没有旁的事了,抄好了你亲自来送。”王爷说话便起身出去。
杨淑瞅着空子,擦身而过的时候又行一礼,道一声:“多谢王爷日前搭救之恩。”
裕王已经踱出门外,又退回来,仰后半个身子,笑着说了一句:“你穿司级的衣裳很好看。”
杨淑愣了半日,脸儿映在阳光里头,通红通红的,回过神儿来,忙进里头坐下,一抬眼,染香并几个小丫头悄悄看着她笑。
“还看什么,赶紧做事!”杨淑嗔怪一句,立着一本书挡着脸,真个羞死人了。
这里正拿着曲谱在抄,且说王爷走后不过一顿饭工夫,外门上有小丫头失魂落魄的跑进来,嘴里叫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染香拦下问她是什么话,那丫头喘着气说,方才有小内监抬着个湿漉漉的丫头,说是打后头园子角上的井里捞起来的,瞪着好大的眼睛,怪吓人的。问她叫什么,她支支吾吾的:“说是叫什么孙子一,穿的也是咱们司乐司的衣裳。”
“什么孙子一?你可听明白了,是不是叫苏子意?”杨淑听见这话忙跑出来,拉着小丫头问。
“是,是,大人,是叫这个名字。”
苏子意死了?投井?杨淑忙看一眼染香,她也是满脸惊讶,还有些惊惧。
忽然又瞧见门上风风火火地进来个丫头,见了杨淑行了礼,又说:“大人,景祥宫的宫女来传话,华妃娘娘叫大人过去呢。”
“是单叫我,还是叫咱们这里的几位司乐大人?”
“回大人,是单叫大人一个,还说不必带琴。”
这倒是为什么,不及多想,理理衣裳:“走吧。”
景祥宫,贵妃榻上侧卧着一个美人儿,虽是上四十的年纪,却仍旧是肤如凝脂。挽着家常的云髻,上头戴着一支新摘的胭脂花,髻上妆点着一整套四件件的胭脂玉珠钗,另有一支点翠的金凤步摇,另一边是一把赤金篦子。双耳上带着两只拇指大的珍珠耳坠,是难得的金色海珠,更难得两枚珍珠是一模一样的水滴形。
斜斜地露着半截雪白的膀子,胳膊上是翠玉整抠的芙蓉镯子并两只赤金牡丹花缠枝臂钏。戴的戒指有一枚水晶的,一枚墨玉的并一枚赤金镶猫儿眼的。手里把着一只扇子,绘的是美人扑蝶,背面是本朝书法大家衍大师临摹的兰亭集序。
榻前立着一支鹤驼香灯熏炉,袅袅的几缕青烟逸出便是满室的馨香。
杨淑慢慢踱进来,垂着头不敢说话,悄悄看一眼,榻上的人香梦沉酣,身后的侍女也全当瞧不见她,只好这么站着,却如芒刺在背。
约有一顿饭工夫,华妃才慢慢醒转,一睁眼,瞧见站着的人淌着汗,冷笑一身。朱唇轻启,唤一声:“春扶。”
美人榻后头,一身儿墨绿色内造宫缎的宫女捧了茶盅漱盂躬身上前。华妃漱了口,伸手往盘子里噙一粒蜜饯青梅在嘴里。
杨淑忙行了跪礼,道一句:“微臣拜见娘娘。”
华妃也不叫起来,只当未闻,伸手把玩一只青瓷茶杯,一圈圈打量着跪着的人,间或几声侮辱性的轻笑。
“春扶,你来瞧瞧,”半晌,华妃开口笑说:“这狐媚子有什么让人不能自持的?”
“微臣惶恐!”杨淑听了狐媚子几个字,吓得连磕几个头。后宫里的女子一旦沾上这三个字,必定没有好结果。
“你惶恐?”华妃掩着嘴,笑得不知怎么样:“翠枝听听,她还说自己惶恐。”一面说着,回身儿恨恨地把那茶杯摔碎在地上,满屋里的人乌泱泱都跪下了,皆是大气不敢喘:“你魅惑裕王的时候怎不见你惶恐?倒是听说得心应手得很呢!”
一面说着,只叫翠枝上前掌嘴:“呵呵,本宫就喜欢这掌嘴的声儿,脆生!”
直打了二三十下,嘴角都有血淌下来,滴在地上,开成一朵朵极妍丽的花儿,华妃这才叫住手。
“前几日就风闻你在景华台魅惑仪王殿下,今儿倒好,打起裕王的主意来了。谁给你的胆子!敢动这没王法的心思!”
翠枝站在边上只是想不明白,仪王才是她的儿子,怎么一样的事在仪王身上就不理论,在裕王身上就这么喊打喊杀的。娘娘莫不是糊涂了?不记得裕王是惠妃的亲儿子?
这里说着,华妃直叫仙药去宫正司找刘宫正:“把这东西给本宫关进去,或打或杀,本宫是再见不得她了!”
杨淑吓得早磕了十几个头。
这里正闹着,听见外头一个声音:“华娘娘怎么这么大动肝火的,谁给娘娘气受了?”
却不知是谁,这样节骨眼儿上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