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深夜,都市的大街上依旧车来车往,灯火辉煌,可一旦走下大路,转入小巷,就好像瞬间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阴暗寂静,悄无人声。
昏黄的路灯聊胜于无,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影影绰绰,让人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
清脆的高跟鞋声在小巷里远远地回荡着,一下一下像是敲击在晚归女子的心头,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可是今天因为加班太晚,她累个半死,懒得去绕大路了,这条小巷听说是条近路,从这儿穿过去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回去还能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加快了脚步,眼看走了有一半了,忽然一阵夜风拂过来,带来了风中一串细碎的铃音,幽幽咽咽,缥缈空灵,在这无人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她的心一跳,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却只听见微弱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大概是听错了吧……”她这样安慰自己,抓紧手中的包刚想继续走下去,那奇怪的铃音又骤然响起,如同被狂风吹袭,急促而又尖锐。
她吃了一惊,本能地撒腿便跑,那铃音不依不饶,响得人心烦意乱,她捂住耳朵,只盼望着快点跑出小巷。
前方有一段路没有路灯,漆黑一片中依稀可见路口一闪而过的车灯,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了黑暗之中。
那铃音随着她的动作戛然而止,小巷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是那个路口却一直没看到有人出来……
1
春风茶楼在东辉市的福兴路上,不起眼的三层小楼,环境清雅。一般来的客人都是老顾客,喜欢点一壶香茶,几盘点心,听着淡如流水的琴声,或是一人独坐,或是二人对弈,平心静气,岁月静好。
每天茶楼都是早上九点开门,晚上七点关门,不管客多客少,不管天雨天晴,雷打不动。
老板凌寻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对茶楼生意如何也不甚关心,一切都全权交给一位名叫杜月棠的茶楼经理。
而这位杜月棠别看是一名美丽纤瘦的成熟女子,却气场强大,做事稳妥,把手下一干员工管理得服服帖帖,很有御姐的风范。
私下里员工们都悄悄议论说,杜经理迟早得是春风茶楼的老板娘,虽说年龄看起来比老板凌寻大点,可现在不是流行姐弟恋嘛,两人又长得那么登对。
今天客人少,几个穿着绣花旗袍的小姑娘,趁机躲在工作间叽叽喳喳聊八卦。
“哎,你们听说没有,新闻上说昨晚又有一个女子莫名失踪了。”圆脸蛋的雯雯忽然压低声音说道。
在场的女孩儿都神色一变,只有田玲玲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最近很多人失踪吗?”
“你这个书呆子,难道连‘催魂铃’的传说都没听过吗?”瘦高个儿的杨琦翻了个白眼。
“催魂铃?”田玲玲一脸迷糊,她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只有没课的时候才会来茶楼打零工,整天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关心别的。
“就是晚归的单身女子,经过小巷的时候,如果听到里面传来幽幽的铃音,就要小心了,说不定那便是‘催魂铃’,下一个失踪不见的就是你了!”雯雯故意用阴森森的语气吓唬田玲玲道。
田玲玲的脸一下子白了,她有时候因为打工确实要很晚回去。
“好了好了,不过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说不定就是坏人故意用这些谣言掩盖犯罪事实,我觉得人贩子的可能性大一点。”一直默不作声的徐璐为了安慰田玲玲说道,她年纪最大,女孩们都喊她一声徐璐姐,对她的话也比较信服。
不过这次她的话明显说得不太好,因为田玲玲都快哭了,人贩子也很可怕好不好?
这时门上的竹帘一挑,一名穿着银白色暗纹旗袍的女子脚步从容地走了进来。
她姿容秀雅,身材纤秾合度,把一件绸缎旗袍的美穿得淋漓尽致,素白的脸上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头上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唯独两缕碎卷发垂在耳边,为她的冷艳之色平添了几分妩媚。
“看来你们真的很闲,要不要放个长假?”杜月棠搭着双臂倚在门口,语气温柔如水地说道。
女孩儿们却噤若寒蝉,一个个像见了猫的老鼠,急急忙忙找个借口溜出去干活儿了。
唯有杨琦经过杜月棠时,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偷偷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神气什么,不就是仗着自己的脸蛋好看,搭上了老板?看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国皇后驾到了呢。
杨琦满心的不服气,她自认为长得并不比杜月棠差,只是没有杜月棠的运气好罢了。
2
凌寻这几天都在忙着为上次的海上魂市之行善后,陈林依照约定时间前来,他在三楼设了一间不见阳光的暗室,然后放出了李婷的魂魄,让这对阴阳两隔的恋人能够简短地见一面。
陈林是红着眼睛从暗室出来的,李婷心事已了,安心投胎去了,他总算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向凌寻表示了感谢,并将报酬全部结清了。
至于那九颗魂珠,费了凌寻好几天的工夫,才将上面的魂魄完整地剥离下来,一一送走。何亦欢早等得不耐烦,他的真爱小仙女已经无数次通过手机跟他撒娇,说想他了,可他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一直忍耐着不去见她。
凌寻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明明是你懒得跑第二趟来拿!”
何亦欢只当作听不见,他捧着九颗美丽的珍珠心满意足地走了,至于报酬,他是这么跟凌寻说的:“随时随地,愿意肉偿。”
凌寻就知道这个家伙会耍赖,不过他没有生气,而是默默地拿过一个账本,默默地在“何亦欢”这三个字下面记了一笔。
杜月棠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凌寻刚收好自己的宝贝账本,便忍俊不禁道:“亦欢又赖账了?他在这儿白吃白喝好几天,有没有给他记上?”
凌寻想了想,对呀,于是又翻出账本添了一笔,不过看上面新账旧账一大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讨回来就是了。
“怎么不坐?”凌寻抬头看到杜月棠还站在那里,便招呼她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放松神情问道,“月棠,这几天茶楼还好吧?辛苦你了。”
杜月棠摇摇头,唇角带笑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有一点不太妥当。”
“嗯?”凌寻心情一放松便有些犯困,漆黑的眼眸浮上一片朦胧看着杜月棠。
杜月棠想起那些小姑娘背地里的揣测和议论,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只是觉得,聘请一些人类在茶楼里似乎不太方便,为什么不用精怪们代替呢?”
凌寻揉揉眼睛一笑道:“就为这个啊?我们本来就是开的寻常的茶楼,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人类客人,用精怪服务员的话反倒怕惹出点麻烦。”
说得也是,如今是太平盛世,国家秩序井然,人气旺盛,鬼狐精怪什么的基本绝迹,都躲到深山老林去了,少数像何亦欢这种道行深的,都小心地把自己伪装起来,混迹在人类之中。
杜月棠也就是随口一提,看到凌寻一副很累的样子,她便没有多待,又说了两句闲话便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二楼转角处,她忽然瞥到一个身影慌慌张张下了楼梯,看身形正是杨琦。
杜月棠唇边露出一抹冷笑,现在的小女孩儿啊,一个比一个心思不正,总觉得女人都是靠美貌和身体才能上位。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便一笑了之了。
3
杨琦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躲在一扇门后,屏着呼吸等了半天,也没见杜月棠有什么动静,她松了一口气,理了理头发,若无其事地出来拿块抹布擦擦这儿擦擦那儿。
刚才她看见杜月棠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便悄悄溜过去想听墙角,看看能不能抓住这个女人一些把柄。谁知道没等她靠近,杜月棠又突然出来了,吓得她急忙躲避,差点被发现了。
其实说起来,杨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杜月棠,或许就是女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心吧。同样是女人,杜月棠看起来美丽优雅,高人一等,而她却灰头土脸,只能做个小小的茶楼服务员。
杨琦正在那儿想心事,田玲玲悄悄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吓一跳。
“干什么你,走路没声音想吓死人啊!”杨琦没好气道。
田玲玲没想到杨琦反应这么大,忙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想问问你,那个……上次你说的那个酒吧……还招人吗?”
杨琦打量着田玲玲,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不是觉得酒吧那种地方太乱,不想去吗?”
田玲玲窘迫道:“因为最近晚上的兼职不太好找……杨琦,你就帮帮我吧——”
杨琦似乎很受用这种别人有求于她的感觉,她学着杜月棠的站姿,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好了好了,下了班你跟我一起走就是了。”
田玲玲喜出望外,拉着杨琦的手直说谢谢,她家境不好,上大学一半费用都要靠自己勤工俭学。茶楼这份工作算很不错的了,老板宽容,允许她没课的时候来上班,可这样毕竟工资少,她需要多一份兼职。
杨琦同样打着两份工,白天在茶楼,下班后再赶去酒吧。几人在一块闲聊时,杨琦曾问过田玲玲要不要晚上一起去酒吧打工,做个伴儿,当时田玲玲有其他兼职,便婉拒了。
如今那份兼职到期,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才想起找杨琦问问,不管怎么说,两个人在一起工作,心里总归踏实些。
等到了七点,春风茶楼打烊,杨琦和田玲玲换好衣服下班,匆匆吃过晚饭,便赶到了与春风茶楼隔了几条街的“蓝梦酒吧”。
这里是东辉市夜间最繁华的地方,遍布酒吧、KTV、迪厅、宾馆……夜越深越热闹,来的人也是鱼龙混杂,治安比较乱是出了名的。
田玲玲很少来这种地方,跟在杨琦身后有些忐忑,不过杨琦明显在这里混很久了,熟门熟路地带着她进了酒吧后门。找到领班一说,那领班看了看田玲玲,简单问了几句,便同意先试用她几天。
酒吧的工作其实也简单,有客人点单,便过去接单,然后将客人要的东西送过去,除了灯光花哨点,环境嘈杂点,本职工作与茶楼差不多。
田玲玲的心渐渐安定下来,跟在杨琦身后细心学着,不知不觉,时针指向了十一点,她赶回学校是来不及了,幸好明天没课,她与杨琦说好,先去杨琦的住处将就一宿。
杨琦倒也仗义,她是自己租房子住的,离这里不算远,两个女孩儿挤一晚问题不大。
等她们从酒吧出来,已经是临近12点了,杨琦今晚遇到个熟识的客人,那人非要请她喝酒,她推拒不过,被灌了两杯,此时走路有些摇晃,让田玲玲很担心。
杨琦满不在乎地摆手道:“没事的,没事的,我酒量好得很,我们走吧。”
可事实证明,她的酒量并不好,越走越迷糊,连回去的路都搞错了。田玲玲吃力地扶着她,转来转去,走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路口。
一条幽深的小巷在她们面前铺开,里面路灯昏暗,寂静无声。
田玲玲不知怎么就想起白天她们说过的那个“催魂铃”的传说,顿时寒毛直竖,扯着杨琦想绕开这里。
杨琦此时却酒劲上头,坚持认定就是这么走,马上就要到了,说着不管不顾就往小巷里冲,田玲玲拗不过,只好心中打着鼓跟上。
走了一段路,并没有什么异样发生,田玲玲紧张的心刚要松懈下来,猝不及防地,一串铃音在耳边响起,叮叮铃铃,明明很轻的声音,却像一记惊雷,田玲玲的脸上“唰”的一下没了血色。
她紧紧抓着杨琦的胳膊,颤着声音道:“杨……琦,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啊?”
杨琦皱眉,田玲玲抓痛她了,她挣脱田玲玲的手,打着酒嗝道:“一惊……一乍的,我什么都没听到!”
田玲玲却是不敢往前走了,她拼命向后拽杨琦,哀求她还是绕路走吧。杨琦不肯,两人正在拉拉扯扯,田玲玲眼角的余光瞥到刚才她们进来的路口有人影一闪,然后便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田玲玲的心脏差点停跳了,脑中吓得一片空白,连杨琦什么时候从她身边走开了都不知道。
“姑娘,你没事吧?”就在田玲玲以为自己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男人的影子出现在巷子口,逆着光,样子模糊不清,但那种吊儿郎当的站姿却让田玲玲恐惧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丝熟悉感。
“别害怕,我见过你,你是春风茶楼的人吧?快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男人倚在墙边点了一支烟,骤然亮起的火光将他的脸照亮了一瞬,竟是一名十分英俊的男人,声线慵懒迷人。
听他提到春风茶楼,田玲玲忽然便有了印象,她好像是在春风茶楼见过这个人。他是老板凌寻的朋友,每次来都会引起小姑娘们的骚动,不过他每次都会直接上三楼,与她们接触得不多,但他的名字很有趣,令人过耳不忘,叫作“伍子期”,乍一听好像“五子棋”。
“原来是你。”田玲玲又惊又喜,快步走出了巷子,却看到地上还倒着一个男人,她飞快地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尖叫出声。
伍子期耸耸肩膀解释道:“哦,刚才我看到他跟着你们,看样子不怀好意,就随手撂倒了,对了,你的同伴呢?”
田玲玲的脸色很难看,她认出地上那个男人正是刚才灌杨琦酒的人,怕不是酒里掺了什么东西,所以杨琦才迷迷糊糊地走错了路。
“糟了!杨琦自己跑进巷子了!”田玲玲被伍子期一提醒才想起把杨琦给忘了,她急得团团转,语无伦次道,“伍先生,刚才……刚才有奇怪的铃声响过……你能不能帮帮我去找一下杨琦?”
伍子期弹了下烟灰,凝视着巷子里的黑暗道:“不必了,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她或许已经走过去了,你住哪儿?我先送你回去。”
田玲玲茫然,杨琦已经自己回去了吗?那她今晚住哪儿啊?
伍子期叹口气,算了,闲事管到底吧。
4
凌寻和杜月棠其实都有自己的住处,但有时他们懒得来回跑,就会留在茶楼过夜,反正三楼有休息室,啥也不缺。
也正是因此,两人的关系才被员工们传得那么暧昧,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说什么都没发生,谁信啊!
可事实上,两人之间还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比如说现在是半夜一点,因为白天睡觉而变得精神的凌寻正一边品茶一边看书,而杜月棠不知去了哪里。反倒是窗边多了一个海棠盆栽,一人多高的海棠树郁郁葱葱,开满了红色的海棠花,花瓣半卷半舒,犹如美人春睡。
伍子期砸门的声响传来的时候,凌寻便知道有事发生了,因为这厮如果是单独前来,根本不会走门。
窗边的海棠似是被惊动,树身一抖,缓缓幻化成了一个女子的形象,正是杜月棠,她诧异地与凌寻对视了一眼,下去打开了门。
田玲玲这一晚上又惊又怕,看见杜月棠的那一刻,像是看到了久违的亲人,腿一软,扑进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杜经理,杨琦她不见了!我听到了催魂铃的声音,那个传说……那个传说是真的!”
杜月棠抚着怀里女孩儿颤抖的背,冷静的目光带着询问看向伍子期。
伍子期扬了扬下巴,示意先把田玲玲搞定了,有事待会儿再说。
杜月棠会意,素手在田玲玲脸上一拂,田玲玲的哭声一弱,在一片甜腻的花香中睡了过去。
安置好田玲玲,三人总算没了顾忌,伍子期跟凌寻潇洒地打了个招呼,后者却看着他直皱眉,“子期,你不会连我的服务员都不放过吧?你不是说不喜欢太青涩的小姑娘吗?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伍子期哭笑不得道:“我有那么饥不择食么?今晚这是凑巧,要不是我在酒吧认出了你家这俩小服务员,多管闲事跟了上去,估计现在就不止失踪一个了。”
“失踪?是杨琦失踪了?”杜月棠想起刚才田玲玲的话,好像还提到什么催魂铃传说的。
“那条巷子里,”伍子期牙疼似的嘬了下腮帮子道,“藏着一个棘手的家伙,专门对女人下手。他很狡猾,除了出现时会有铃音提示,其他时间毫无踪迹,我到现在都摸不清他的底,所以刚才没敢贸然出手。”
关于最近夜归女子失踪的案件,杜月棠和凌寻也有所耳闻,但事不关己,便没刻意去关注,不过如今杨琦出了事,他们却是不得不管了。
凌寻首先表示困惑,“我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每次动手前要弄出点铃音呢?难道他是个铃铛精?”
伍子期被逗乐了,虽说世间万物有灵,但这铃铛成精还真的挺有难度的,更别说长成为害一方的大妖精了。
杜月棠的神色有些凝重,即便杨琦平日与她不太对头,但好歹是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她不能置之不理。
“既然这‘铃铛精’只对女人出手,那不如我去看看吧。”杜月棠开口说道。
5
夜色深沉,已经是凌晨三点时分,喧嚣的城市完全沉寂下来,小巷里更是死一般宁静,唯有淡淡的雾气,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飘浮着。
“哒,哒,哒……”随着有节奏的高跟鞋声,一个苗条的身影拐入了小巷,她穿着贴身的旗袍,步履从容,摇曳生姿,即便是黑暗都不能掩盖她的美丽。
可这大半夜的,一名穿着旗袍的女子突然出现在漆黑的小巷,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片。
杜月棠管不了那么多,她心无旁骛地走着,看起来轻松写意,其实全身都处于紧绷状态,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可她走啊走啊,眼看都要走出去了,那个幕后黑手依旧沉默,似乎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出手。
杜月棠快要沉不住气了,难不成她走到出口,转身回来再走一边?想想都觉得傻透了。
就在她心中纠结万分的时候,幽幽的铃音终于响起,细碎幽咽,如泣如诉,让人听了便觉得很难过。
杜月棠怔在原地,任由那铃音紧一阵慢一阵地在耳边回荡,她忽然觉得很荒谬,因为她居然听出这铃音里面蕴含着的巨大喜悦和激动——以及突然传达出来的警示之意。
她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感知到了危险,当机立断,脚尖在地上一点,身体借力向后一滑,恰好躲开了地上悄无声息地出现的一个黑洞。
那个黑洞像是地上沉睡的恶魔睁开的一只眼睛,阴森而又狰狞地看着杜月棠,腥臭的黑雾从洞中涌出,铃音狂响,预示着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现身。
杜月棠目光沉着,双手飞快结印,一朵朵海棠花的虚影从她掌心飞出,组成一条散发着光芒的花朵飘带,绕着她盘旋飞舞,驱散了蔓延过来的黑雾。
弥漫着黑雾的洞口里渐渐亮起两个光点,一个金色,一个赤红,金色的光点光芒柔和,一边晃动一边发出清脆的铃音,赤红色的光点则泛着冰冷的光芒,不停地转动。
一个巨大的黑影顶着这两个光点猛地从洞里窜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杜月棠,周身的黑雾消散了一些,露出了铁甲狰狞的节状身体和无数条腹足。
杜月棠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个藏头匿尾的家伙不是什么铃铛精,而是一只蜈蚣精,那两个光点正是它的眼睛部位。
只是它似乎受过重创,右边的那只眼睛上嵌着一串金铃,看样子时日已久,金铃已经长进了血肉中,乍一看好像是一只金色的眼睛。
蜈蚣精用完好的左眼打量着地上那个纤细渺小的身影,满心是被打扰的愤怒。它自从被人用金铃打伤,那串破铃铛就像在它身上生了根,让它苦不堪言不说,一旦它想干点坏事,金铃就先给被害人示警,吓跑了不少次猎物。
幸好金铃的灵力微弱,只能做到这么多,总有倒霉鬼慌不择路落进它手里,不然它非饿死不可。
今晚运气好,逮到一个自投罗网的醉鬼女子,对于这种给自己加调味料的人类,蜈蚣精十分喜欢。可没等它正式享用,右眼上原本安静下来的金铃疯了似的乱响,搞得它烦闷欲死,忍不住窜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会引起金铃的骚动。
这一看不要紧,蜈蚣精立马转怒为喜,竟然是一只化成人形的花妖,身上遍布花香,灵气四溢,蜈蚣精的口水差点滴下来。
杜月棠只见蜈蚣精的左眼中凶光一闪,头部的尖颚大张,带着呼啸声向她扑过来。
危急关头,小巷两头迅速掠来两条人影,对杜月棠大喝一声:“趴下!”
杜月棠身形一矮,轻飘飘得像一朵落花,擦着蜈蚣精露出地面的半截身躯滑到了它的身后,同时手臂向后一扬,那条围绕着她飞舞的花朵飘带,直直缠向蜈蚣精低下来的头部。
这条飘带是她身上的灵气凝成,对邪祟之物有净化的作用。蜈蚣精的眼睛是全身阴气凝聚之所在,右眼被金铃毁了,左眼此时被花雾灵气笼罩,犹如冰雪被滚水浇融,痛得身躯一震,百足乱舞。
同一时间,凌寻和伍子期迅速出手,伍子期一个“千斤坠”,重重地砸到蜈蚣精坚硬的背甲上,硬生生将蜈蚣精庞大的身躯砸趴在地上。
蜈蚣精被打蒙了,尖声嘶叫着想缩回洞中,凌寻则抢先一步连甩几道灵符,将它的去路封住,然后毫不犹豫地又上前补了一脚,把蜈蚣精的下半截身体从洞里踹了出来。
三人配合默契,只一个照面,蜈蚣精就连吃好几个亏,气得全身乱抖,在狭窄的小巷挣扎着想转身,一身铁甲钢钩划过砖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此时金铃又开始振动,杜月棠侧耳倾听了一下,提醒凌寻和伍子期道:“小心,它要喷毒液了。”
话音刚落,蜈蚣精奋力昂头,一对颚牙尖端喷出浓墨般的黑雾,劈头盖脸向三人笼去,幸好有杜月棠的提醒,大家都早有准备,及时躲开了。
蜈蚣精感觉形势不妙,一击不中也无心恋战,摇头摆尾就想施展钻地术逃跑,不过今日它既然落在了凌寻等人的手中,自然没有让它走脱之理。
最终蜈蚣精被伍子期一拳捶在左眼要害,脑袋爆了个稀烂,它庞大的身躯砸在地面上一命呜呼,那密密麻麻的腹足仍在不住地抖动。
“我的妈呀,臭死了!”伍子期嫌弃地甩甩右手,上面沾满了蜈蚣精的血肉碎末,气味一言难尽。
这时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那串嵌在蜈蚣精左眼的金铃脱离了出来,发出轻颤的铃音。
杜月棠上前把它捡了起来,放在手心一瞧,竟是一串女子戴的手链,上面坠着五颗小巧的金铃铛,做工精细,铃铛上还雕有图案。
杜月棠心中一跳,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铃铛上的图案,神情一下子怔住了。
凌寻和伍子期处理完蜈蚣精的尸体,看到杜月棠的神色古怪,便问她怎么了。
杜月棠欲言又止,叹口气道:“还是先去救杨琦吧。”
6
小巷下面是一条废弃的下水道,被蜈蚣精当作了老巢,里面充斥着腐臭的气味,到处都是散落的人骨,有的还带着残留的新鲜血肉,这都是那些被蜈蚣精当作了夜宵的可怜女子。
杨琦就倒在一堆骨头中间昏迷不醒,不过对于她来说,一直昏着反而是好事,不然醒来没死也得吓死了。
凌寻三人见惯了生死,对于下水道地狱一般的惨状也只能默然,凌寻顺手做了一个简单的超度,让那些冤死的魂魄能够安息。
杨琦被带回春风茶楼与田玲玲睡在一起,看看天色将明,杜月棠泡了一壶好茶,三人坐下来边喝茶便休息。
“月棠,那串金铃你是不是认识?”伍子期憋了半天了,忍不住问道。
凌寻只静静喝茶,但目光却瞟向杜月棠手中的金铃,他也好奇。
杜月棠点点头,这串金铃离了蜈蚣精之后一直都很安静,躺在她的手心像是一个找到了母亲的孩子。
“这个,好像是我的东西。”杜月棠心中掠过模糊的熟悉感,沉吟着说道。
“什么叫‘好像’?”伍子期有点不明白。
“因为‘我’已经不是‘我’了,有些东西慢慢地遗忘掉了。”杜月棠蹙着眉,不知道该怎么跟伍子期解释。
伍子期听完更晕了,求助似的看向凌寻,凌寻慢条斯理道:“月棠不是天生的花妖,她一开始是人,后来灵魂附在海棠花上,二者结合,幻化成妖。这串金铃可能是她作为人时的所有物,但对于花妖月棠来说,那些记忆在千载岁月中已经磨灭得差不多了。”
杜月棠用手指勾起金铃,凝视着铃铛上面雕刻的海棠花图案,下定决心道:“阿寻,帮帮我,我想知道有关这串金铃的故事。”
凌寻有些意外,伍子期却来了精神,怂恿凌寻道:“阿寻,上啊,难得杜大美人愿意。”
凌寻很无语,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别扭呢?不就是用灵觉追溯一下杜月棠的记忆嘛,说得跟他要干什么似的。
这是凌寻独有的一项技能,同时触碰旧物和相关的人,就能看到两者之间发生过的事,只是必须是在对方愿意的情况下,否则强行侵入他人的记忆,凌寻的灵觉会遭到抵触,有可能会受损。
“月棠,你确定?”凌寻坐到杜月棠身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握着金铃,再次向她确认道。
杜月棠肯定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凌寻暗叹一声,也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将灵觉调动起来,化成一丝一缕分别缠绕住杜月棠和金铃。
黑暗的虚无中,有模糊的画面一点点浮现出来,直至清晰……
7
那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栽满了海棠树,娇艳的海棠花开放得如火如荼,引来了许多飞鸟。
鸟儿不懂惜花,在枝间跳跃啾鸣,毁坏了不少海棠花,这让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十分心疼。
而看这个女子的模样,赫然正是杜月棠,只不过更加高贵典雅。
一个帝王打扮的人看到杜月棠发愁,便大手一挥,命人打造了数百个金铃,挂到花枝上,一旦有鸟儿落下,金铃便会作响,从而惊走小鸟。
“皇后,这个叫作‘惜花铃’,你喜不喜欢?”帝王哈哈笑着,将杜月棠搂进怀中问道。
杜月棠又是羞怯又是甜蜜,红着脸轻轻点头,帝王又跟变戏法似的,将一串金铃戴在她的手腕上,口中笑眯眯道:“这是朕为你这朵世上最美丽的海棠特意打造的‘惜花铃’,希望能保护朕的阿棠一世无忧。”
金铃清脆,撩拨着人的心弦,年轻的皇后和年轻的帝王执手相望,情深切切。
画面一转,原本意气风发的女子变得形容憔悴,缠绵病榻,腕上的金铃随着她的咳嗽不住地叮铃作响。
宫人脚步匆匆走进来,杜月棠急切问道:“皇上呢?”
宫人满面仓惶道:“皇上去了妍妃娘娘那儿,他还让奴婢给皇后娘娘带句话,说不必求他,杜家谋反,铁证如山,全族……当诛……”
杜月棠如遭重击,嗓子一甜,呕出一口血来,她挣扎着想下床,宫人死死拦住她凄声喊道:“娘娘!皇上说念在夫妻情分上对您网开一面,也不会废后,只是不许您再踏出寝宫一步……娘娘,事到如今,保重自己要紧啊!”
杜月棠力气用尽,软软地歪倒在床上,面如枯槁,心如死灰。
等到这朵养在深宫的海棠花枯萎凋零,帝王踏进门来,只看到空荡荡的床榻和上面遗留的一串金铃。
帝王神色复杂,眼底难掩一丝痛楚,他拿起金铃,听着那细碎的声响,看着铃铛上刻着的海棠花,心中一软,答应了那个女子遗言上的要求。
她要求不入皇陵,愿埋骨海棠花下。
再后来的记忆便分开了,杜月棠的不用说,正是因为她被埋在海棠花下,她的魂魄依附在海棠花之上,年深日久,加上天时地利,成为了花妖杜月棠。
而那时,世间已经不知道变幻多少春秋,帝王也罢,金铃也罢,都成为了埋藏的过去。
只是杜月棠不知道,那串金铃被帝王珍藏了一生,最后带入了皇陵陪葬,又过了几百年,皇陵被盗,金铃重见天日,辗转间换了好几任主人。
因为它渐渐生了灵性,有一天被一个目光独到的修道者发现,遂将它带回,炼制成了法器。再后来,修道者偶遇刚成气候的蜈蚣精,将金铃当作暗器投掷出去,阴差阳错嵌在了蜈蚣精的右眼上,蜈蚣精吃痛逃脱,潜伏起来陷入了沉睡。直到不久前从休眠中醒来,才发现外面世界翻天覆地,原本的荒凉之地竟变成了一座繁华的城市。
它便乐得坐享其成,藏在地底守株待兔,吞吃落单的夜归女子,金铃一直顽强地与它作对,每次都会出声示警,结果人们不知其意,竟把金铃善意的铃音传成了“催魂铃”。
等到杜月棠出现,金铃感知到最初主人的一缕气息,又激动又欢欣,而杜月棠竟然也听懂了它的意思,不得不说这件事十分奇妙。
8
杜月棠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凌寻早已经放开了她的手,正在低声跟伍子期描述刚才所见的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想到杜大美人竟然曾是一国皇后,难怪出落得如此不俗。”伍子期一脸的夸张。
杜月棠白了他一眼,心中残存的一丝怅然烟消云散,她将金铃戴到手腕上,语气轻松道:“没什么,谁没个前尘往事啊,这串金铃既然与我有缘,那我便收下了。”
凌寻和伍子期自然没意见,物归原主的事嘛。
杨琦和田玲玲醒过来的时候,茶楼马上就要开始营业了,杜月棠今天换了一身绯色的旗袍,袅袅婷婷如同一朵娇艳的海棠,只是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对着两个发蒙的女孩儿道:“醒了就赶紧去换衣服,下次再半夜出去乱跑,别人可没义务满大街找你们去。”
说完就转身出去了,皓腕上多出的一串金铃发出悦耳的声响。
正在发呆的田玲玲一个激灵,这个铃音她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她紧张地抓住杨琦问道:“杨琦,你昨晚在小巷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你有没有听到催魂铃的声音?”
杨琦脑袋疼得厉害,闻言不耐烦地甩开田玲玲道:“什么催魂铃啊,那不过是个传说,你还真信……我的头好疼,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田玲玲便把昨晚杨琦喝醉之后误入小巷,然后发现被人尾随,结果杨琦失踪,她被伍子期救了的事说了一遍。她回茶楼后便昏睡过去,现在看来是老板他们出去找到了杨琦,幸好大家都没事。
“靠,那个王八蛋居然给我下药。”杨琦咬牙切齿地咒骂,丝毫不知道自己昨晚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她神经大条,眨眼间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别处,她偷偷撞了一下田玲玲的胳膊,神神秘秘道:“你是说昨晚杜月棠也在茶楼过夜?哼,怪不得今天手腕上多了一串金首饰,肯定是老板给的。”
田玲玲对于她的八卦能力有些无奈,敷衍了两句就找借口去洗漱换衣服,准备上班了。
太阳渐渐升起,茶楼其他服务员也陆陆续续来报到,闲暇之时聊天,得知杨琦田玲玲昨晚的遭遇,都觉得幸好是虚惊一场。雯雯还追问关于伍子期的事,捧着心口一副花痴的模样,恨不得昨晚自己也在场。
随着轻灵的铃音传来,杜月棠面色如霜地出现,又把偷懒的众人抓了个正着,小姑娘们吐吐舌头,溜得像兔子一样快。
杨琦照例翻个白眼,表示自己的不屑,不过这次杜月棠叫住了她,冷冷道:“本来你下班后去哪里打工我管不着,不过如果你还像昨晚那样,从酒吧惹了麻烦还得靠茶楼出面擦屁股,那就请你另谋高就吧。”
杨琦脸色一白,看着杜月棠离去的背影,心中更加愤懑,不过她也确实后怕,萌生了辞掉酒吧工作的念头。
伍子期赖在凌寻房间睡了一大觉,醒来神清气爽,才想起问凌寻:“听说你前段时间去了一趟海上魂市?胆子够大的啊,那四个变态可不是好惹的。”
凌寻瞄了他一眼道:“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自己能在那里来去自如,四个阁主虽然有点难度也都被你搞定了,所以我才敢走这一趟的。”
伍子期讪讪地抓抓头发,心虚道:“那你不是也平安回来了吗?‘逢凶化吉小福星’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
凌寻懒得跟他计较,这只老孔雀就爱吹牛,整天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朱雀后裔,顶着“朱雀”这个别名四处欺骗无知少女。别的本事没有,撩妹功夫一流,没看到往魂阁的二阁主夏幽依然对他念念不忘吗?
“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海上魂市不是只收死人的魂魄么?为什么那个渔村的傻子会丢了一半魂魄在里面,歪打正着反而救了我?”凌寻对海上魂市的了解都来自伍子期,所以这点疑问一直压在心里,等着让伍子期给他解惑。
“谁告诉你那里面只收魂魄的?”伍子期嗤之以鼻道,“你以为那四个变态弄这么一个魂市出来只为自娱自乐啊,那里不管是神妖鬼怪人,都可以进去,只不过下场不一样,有本事的是去寻乐子,找刺激,没本事的误闯进去,就是纯属找死了。那个渔村的傻子运气不是一般地好,不过你也不用太感谢他,说不定冥冥之中他也是托了你的福了。”
凌寻走到窗边,望着阳光下朝气蓬勃的城市,和昨晚与蜈蚣精大战的场景仿若两个世界。
他们一直以来,便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游走,虽然他们不是什么正义使者,但凌寻还是希望,眼前这个安稳现世的平静,最好永远都不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