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墨黑，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阵阵传来，潮湿的海风扑面送来海里的腥味。
陈林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他注视着黑漆漆的海面，看到一个人影慢慢冒出头来。
先是海藻一般湿漉漉的长发，然后是惨白的脸颊，最后是一袭白色的长裙和两只伤痕累累的赤足。
从海里出来的女子沉默着，一步步踏着海浪走到岸边，身上的海水不停滴落。她走到陈林三米之外站定，仰起头定定地看着陈林，两只空洞的眼睛忽然流出了眼泪。
陈林忍不住心中一酸，伸手想去拉她，“婷婷……”
李婷向后退了一步，嘴唇颤抖着翕张，好像是想告诉陈林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陈林努力分辨着，“太……我……飞……什么？”
李婷面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竭力一遍遍重复着，陈林急出了汗，喊道：“婷婷，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海浪声忽然大了起来，海水汹涌着扑向岸边，李婷扭头看了一眼，又对陈林无声地喊了一句，随后便被一个巨浪卷进了海中。
陈林目眦欲裂，向前奔了一步，却猛地一脚踩空，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的额上冷汗涔涔，极力回忆刚才的梦境，李婷苍白的嘴唇在他脑中放慢了数倍，他抱着头，忽然便看明白李婷在说什么。
她在说：“海上魂失，带我回家。”
陈林打开台灯，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相框，看着里面那个长发飘飘、巧笑倩兮的女子，面上露出了悲伤。
李婷是他的女友，在一次出海游玩时遇到了海上风暴，不幸遇难，但尸体一直没找到。
本来那次出游该是两人一起去，但陈林因为工作忙失了约，李婷一气之下，自己登上了游轮，没想到这一去便是天人永隔。
陈林备受打击，悔恨消沉，夜里经常做梦梦到大海，梦到李婷从海里回来，她一个人在海里一定很孤单，所以才会让他带她回家。
陈林把脸埋在双手里，良久才红着眼起身下床，想去洗把脸，谁知一脚踏出去踩在了一摊水上。他愣了一下，俯身看着地板上凌乱的水痕，鼻端隐约飘来海水独有的腥味。
2
春风茶楼在东辉市一个不太繁华的地段，是临街的一个三层小楼，黑底金字的招牌，“春风茶楼”四个字写得一板一眼，就好比茶楼主人凌寻其人。
一楼是大堂，摆放着古香古色的桌椅，用几扇雕花屏风和各种绿植隔开；二楼则是雅间，布置得比一楼更上档次，精巧的香炉中，倒流香的袅袅白烟如水流泻，仿佛一个缩小的仙境。
陈林坐在雅间靠窗的椅子上，心绪不宁，旁边坐着他的一位朋友，名叫岳晓光，正一边喝着香茗一边安慰他：“别紧张，凌老板有本事但不摆架子。我也是朋友介绍来的，那段时间总是霉运连连，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的这里，没想到经凌老板一指点，果然转运了……”
陈林握着手中的青瓷杯，大拇指不断摩挲着杯身上凸起的花纹。
他那晚从梦中惊醒之后在地上发现了诡异的水迹，带着海里来的味道，虽然后来很快便干涸了，但那股海水的咸腥味却在他鼻端挥之不去。
他以前不信鬼神，但在那一刻，他不知是欣喜还是害怕——或许是李婷的鬼魂真的回来过，她从海里回来给他托梦，说自己迷失在了海上，让他去带她回家。
可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如果李婷的魂魄能够自己回来，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让他去找她？
陈林的脑子里一团乱，连岳晓光说的什么都没听清，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岳晓光回头一看，高兴道：“凌老板您终于来啦，快请坐。”
他站起身迎接来人，顺便把还在神游天外的陈林拽了起来，陈林回过神，看到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了雅间。
说是年轻人，可他眉宇间却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脸色有点过分苍白，衬得一双眼眸很黑很沉，仿佛世间所有冗杂进了这双眼睛都会悄无声息地沉淀下去。
凌寻对二人礼貌地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平淡道：“不必客气，请坐吧。”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岳晓光作为中间人，把双方相互介绍了一番，顺便简单提了一下来意，便把话语权交给了陈林。
事到如今，陈林只有硬着头皮把自己做的那个梦对凌寻讲述了一遍。
凌寻静静听着，顺手接过岳晓光倒的一杯茶水，垂眸道：“你弄错了。”
陈林不明所以道：“什么？”
“不是海上魂失，而是海上魂市。”凌寻看向陈林纠正道。
“海上魂市？”岳晓光和陈林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迷茫。
“传说，在月圆之夜，如果海上起了大雾，就有可能见到一座霓虹闪烁的城市，海上漂泊的孤魂会被辉煌的灯光所吸引。可一旦走进去，就很难出来了，除非有人愿意冒险前去，将亲人的灵魂带回来。”
凌寻修长的手指捏着茶杯轻轻晃动，简短解说了一下。
“你是说……我女朋友的魂魄困在这个海上魂市里，想让我把她带回来？”陈林有些困惑，“可是她既然能回来托梦，为什么不直接留下？”
凌寻凝视着杯子里的茶水漾起的漩涡，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回来的并不是她，而是别的东西，算是信差吧，把死者的意愿带给你。”
陈林想起那摊带着海水腥味的水迹，忍不住后背有点发凉，设想一下：半夜有从海里爬出来的某种东西出现在你的床前，看着熟睡的你，然后钻入你的梦中……
陈林的脸白了白，凌寻见状将茶杯放下，靠在椅背上道：“不必害怕，魂市的人不会伤害你，他们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现在由你来决定去，还是不去。”
岳晓光有些担心，问凌寻：“会有危险吗？”
凌寻答道：“刚才我用茶水起了一卦，可以去。”
他站起身，对面露犹豫的陈林道：“我给你三天考虑时间，三天不来，此事我不会再接，先失陪了。”
凌寻说完便转身出了雅间，身影消失在门口。
陈林下意识伸手想叫住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伸出的手臂也慢慢收了回去。
3
凌寻出来之后径直去了三楼，三楼是他的私人场所，设有休息室和会客室。
三楼的会客室接待的客人比较特殊，与陈林这种客人不同，因为一般他们都不是人类。
比如说现在歪在真皮沙发上的那个家伙，打眼一看都有些雌雄难辨，穿着男装，顶着一头帅气的短发，却皮肤白皙、眉眼艳丽、身段妖娆。
看到凌寻进来，何亦欢懒懒地坐起来，不无抱怨道：“我说阿寻，你不开酒吧开劳什子茶楼，还一瓶酒没有，全是苦不拉几的树叶子汤，我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有事？”凌寻面无表情地问道。
何亦欢是一只树妖，性子懒得出奇，好酒，酒品却不太好，一旦喝了酒立刻变身话痨，拉着你能说三天三夜，把人烦死。
凌寻当初就吃过亏，因此只要何亦欢来找他，他就绝不会让任何跟酒有关的东西出现。
“想你了嘛……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何亦欢胳膊一伸，白嫩的手掌化作了坚韧的枝条，长长地蔓延出去，卷住了凌寻的腰，把他扯向沙发。
凌寻很无奈地被拽坐到沙发上，这家伙凭着自己的天然优势，把“懒”字贯彻得十分到位。
“小寻寻，我发现你越来越帅了。”何亦欢侧身趴在凌寻肩上，红唇微启，像是一条魅惑人的美女蛇。
凌寻坐得稳如泰山，面不改色道：“我不喜欢男人，像女人的男人也不行，有事说事，再这样我可走了。”
何亦欢一脸遗憾道：“这样啊，为什么不学学我呢？男人女人我都喜欢……”
凌寻二话不说，作势就要起身，何亦欢忙按住他，改口道：“好了好了，不跟你闹了，我说正事。”
他悻悻地端正坐姿，转而又眼睛放着光彩宣布：“阿寻，我找到我的爱情了。”
凌寻的眼睫毛都没动一根，“哦，这次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什么态度，我这次真的真的遇到真爱了，她是一个小明星，人又单纯又可爱，还特别有爱心。阿寻，我跟你讲——”
“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还有上上次，还有上上上次……”凌寻打断了何亦欢的滔滔不绝，认真地扳着指头数。
“哎呀，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嘛，这次我保证是真的。”何亦欢真诚地向凌寻眨了眨电力十足的桃花眼。
可惜凌寻比他还像块木头，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就说要我干什么吧。”
何亦欢一拍凌寻的肩膀，“够哥们儿！是这样的，小萱她最喜欢珍珠饰品，可我看看那些珠宝店的珍珠都俗气得很，所以我想去搞几颗魂珠送给她。”
凌寻觉得自己无法理解何亦欢的思维，瞥了他一眼道：“你确定要送这个？你不怕你那个女朋友知道了直接吓死？”
何亦欢不以为然道：“自古以来，珍珠中的极品便是魂珠，这东西没戾气，一般人又看不出门道，而且存世百年自动消失，最重要的是，它比一般珍珠多了丝灵气，最适合我的真爱小仙女了。”
凌寻眼角一抽，悄悄离发花痴的何亦欢远一点，他想了想道：“那个倒也不是很难弄，正好这几天我可能要去海上，有机会给你带几颗回来。”
何亦欢大喜，又想往凌寻身上扑，凌寻先一步抬手挡住他喝道：“停！你敢过来我就不去了！”
何亦欢只好收敛一下自己的热情，笑眯眯道：“小寻寻，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哦。”
4
东海边上，有一处海滩多礁石，附近的海域是天然珍珠产地，这里的居民大部分都是采珠人。
只是由于近代的过度捕捞，天然珍珠的产量急剧减少，许多人没了生计，干脆都出去打工去了。
凌寻一行人到达离海边最近的渔村时，天色已经晚了，村子里亮起稀疏的灯光，他们敲开了一家的门投宿，顺便看能不能租条船。
那家主人是个跛脚男人，四十来岁，是个光棍汉，因身体缺陷没有出去打工，而是留在村子里靠打鱼勉强维持。
男人名叫李大壮，长得又黑又瘦，走路一拐一拐的，好像风一吹就倒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壮。
不过渔村的人纯朴，凌寻说明了来意，他便爽快答应了，只是有些好奇他们三个大男人跑这个穷乡僻壤做什么，又不是什么旅游景点。
岳晓光便含糊了几句，说是来找人，李大壮有点眼色就没多问，只要给够钱，管他们是做什么的。
陈林放下背包后，便坐在一个土坡上看着远处的大海发呆，他最终还是决定来这一趟，否则他后半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岳晓光半是凑热闹半是不放心，便随他一起来了，凌寻无所谓，带一个和带两个对于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反正费用都是雇主掏。
他们被安排在一间简陋的卧室里，李大壮去别家借来了干净的被褥，三个人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便没计较那么多，胡乱吃了点东西，将就睡下。
半夜，一直睡得不安稳的陈林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有如水的月光从小窗户里照进来，凌寻正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明天才是十五，今天的月亮还不算圆满，但也非常明亮，所以陈林才第一眼就看清了凌寻的脸。
“又做梦了？”凌寻听到动静，保持着望月的姿势问道。
三个人里，也就岳晓光睡得没心没肺，房间里回荡着他不高不低的鼾声。
“没……”陈林坐起来，喃喃道，“自从上次梦到婷婷，之后再没梦到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气了。”
他看向凌寻，“凌老板，能不能多透露一些关于魂市的事？我想知道婷婷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凌寻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坐下才道：“其实我也没去过，许多事也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过据我所知……那里并不是什么灵魂天堂，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魂魄希望能被家人赎回去。”
“赎回去？”陈林心中一跳，在出发前，凌寻是嘱咐过他尽量多带钱，他还以为是路上要花。
“你以为带回你女朋友的魂魄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他们只贪财其实是你的幸运。”凌寻淡淡道。
陈林好容易做好心理准备，此时又开始忐忑不安，“能告诉我，大概需要多少钱吗？”
凌寻似乎是累了，慢慢躺下闭着眼睛道：“不必担心，他们心里有数。”
他们？凌寻口中一再提到的这个“他们”究竟是谁？陈林还想问，而凌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然入睡了，他只好把话咽回去，结束了这次夜谈。
5
第二天一大早，李大壮带着三人去海边租船，他极力推荐自家的船，拍着胸脯打包票说绝对结实好用。
那船一瞧就有些年头了，不过看得出主人很爱惜，经常修护，所以使用起来还是没有问题的。船身体积不大，带马达，有个小小的船舱，出不了远海，李大壮身体不好，只能在近海勉强混个温饱。
凌寻没有说什么，他这人随遇而安，是坐小渔船还是坐豪华游轮，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只要能出海就行了。
岳晓光有点犯嘀咕，他与陈林商量了一下，决定他留在小渔村接应，万一凌寻和陈林过了时间回不来，好歹有人能找人救援。
凌寻依旧不置可否，他那天用茶水起卦，得到的卦象是“危机四伏”，少一个人去也好，省得他多分一份心。
有人要问了，既然卦象不好，为什么凌寻当时说的是“可以去”？
很简单，对于凌寻来说，只要不是“十死无生”的绝卦，哪怕“九死一生”他都敢去试一试，谁让他有这实力呢。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岳晓光伸了个懒腰，说昨晚没睡好，要回去补觉，丢下两人回村子了。
明明昨晚就他一直在呼呼大睡的，陈林无奈地摇摇头，与凌寻并肩沿着沙滩溜达。
“凌老板，你怎么知道在这里能找到魂市？要知道这片海域离我女朋友出事的地方还很远。”陈林打破沉默问道。
略显凌厉的海风吹乱了凌寻的头发，他用深不见底的眼睛眺望着海天一线答道：“因为不是我们找它，而是它找我们。”
陈林的小心脏又抖了抖，小心翼翼道：“是因为‘那个东西’找过我吗？”
凌寻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前面的沙滩上出现了大片的礁石，有的比人还高，凌寻刚走到一块礁石前面，忽然一个人影蹦了出来，张开双臂就想抱住他。
陈林吓了一跳，凌寻却不慌不忙，也不知道脚下怎么一错，就让那人抱了个空，踉跄一下，“啪叽”摔到了沙滩上。
“阿娟，你别走……”那人好像不知道疼，顶着满脸的沙子爬起来，看着凌寻傻笑，“我……我摸到大珠了，卖了就有钱娶你了，嘿嘿……”
原来是个傻子，蓬头垢面，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就知道龇着牙咧嘴傻乐。
凌寻打量了这个突然冒出的傻子一眼，漠然转身对陈林说道：“回去了。”
陈林还正在发蒙，闻言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应着追上凌寻的脚步。他本来害怕傻子过来追他们，紧张兮兮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个傻子不见了。
回李大壮家里，他一听他们遇到个傻子，便叹口气道：“没吓到你们吧？他就是疯疯癫癫的，倒是不会伤害人。说起来，他也挺可怜的，当初本来有个相好的，姑娘家嫌他穷，硬给拆散了，他受不了刺激，跑到深海想摸点值钱的珍珠，结果失踪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被海浪冲上了岸，人差不多去了半条命，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凌寻听了没有说话，还是陈林问了一句：“那他摸到珍珠了吗？”
李大壮苦笑道：“哪里还有什么珍珠？本来我们这里早年间是有名的珍珠产地，可后来人们太贪，海蚌都被赶尽杀绝，已经好多年摸不到珠了。村里的人熬不住的都搬走了，就剩下我们这些没出路的人还守在这儿。”
陈林跟着唏嘘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李大哥，你有没有在起雾的海上见过一座霓虹灯光的城市？”
李大壮黑瘦的面皮一抽，眼睛里露出恐惧的光芒，他压低声音急切道：“你们不会是想找那个鬼城吧？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一直沉默的凌寻忽然问道。
“还用问吗？那不是活人能去的地方，我们这里一直有关于那座海上鬼城的传说，都说那里遍地铺满龙眼大的珍珠，能拿一颗回来就发大财了。可那是鬼魂才能进去的地方，活人去了，也变成鬼了……”
李大壮打了个寒战，没有再说下去。
陈林的心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看向凌寻，发现他依旧一脸淡定，才又觉得安心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凌寻就是有一种让人不自觉信任和依赖的奇特能力。
6
夜色降临，安宁的小渔村变得更加沉寂，海面上渐渐涌起了雾气，李大壮看到凌寻等人准备出门的样子，有些惶急道：“你们真的要去？海上起了雾，如果迷失了方向，会很危险的！”
可不管他怎么说，凌寻和陈林还是上了船，岳晓光按照约定留在岸上，扯着还想劝说他们的李大壮回去了。
等岸上的两个人走了，陈林忽然有点傻眼，他在摇摇晃晃的船上站都站不稳，更别提驾船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看似无所不能的凌寻身上。
凌寻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脸平静地找个角落坐下说道：“我也不会，不过我们不用在海上走太远，等着就行了。”
陈林无语，这时小船已经解了缆绳，正随着海水漂流，小渔村的灯光一开始还能隔着雾看到，后来四周便都是茫茫大雾，不辨东西南北。
陈林在凌寻旁边坐下，仰头依稀可以看见一轮蒙蒙亮的满月，一种无尽苍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一个人，他几乎怀疑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凌老板，他们……真的会主动来找我们吗？”陈林悄声说道，唯恐声音大了，惊动了雾里面藏着的什么东西。
“嗯。”凌寻靠着船舷，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忽然他蓦地睁开眼睛，起身一把拉开了船舱的门。
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一个人蜷在里面睡得正香，看那极有辨识度的蓬乱头发和破烂衣裳，正是他们白天见到的那个傻子。
陈林凑过来一看惊讶道：“他怎么在这里？”
说着就想上前把傻子摇醒，凌寻微蹙了眉，扭头看了看，沉声道：“别管他了，魂市出现了。”
只见茫茫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抹闪烁的灯光，然后雾气慢慢消退，那灯光如同摘下了面纱的美人，露出了妩媚妖娆的面孔。
一座遍布霓虹的城市出现在海面上，高楼大厦，流光溢彩，乍一看就与普通的繁华都市没什么区别。
可只眨眼间，他们的小船便到了城市边上，诡异的是，船根本没动，动的是这座奇怪的城。
小船自动停靠在一个码头，一眼看过去，码头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陈林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有点发怵，凌寻先一步上了岸，然后回头拉了陈林一把，至于傻子，两人决定让他继续呆在船上。
没走几步，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好像穿越了一个无形的屏障，眼前忽然有了晃动的人影，耳边也传来了热闹喧哗的声音。
这座远看只有霓虹闪烁的清冷之城一瞬间活了过来，街上车水马龙，街边店铺林立。
凌寻和陈林此时就戳在马路边上，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某个大城市。
一辆出租车从车流中分离出来，开到两人身边停下，司机长得胖乎乎的，笑眯眯问道：“两位是第一次来魂市吧？想去哪儿玩玩啊？不管是好吃好喝还是好赌好美色，这里应有尽有。”
凌寻想了想，问道：“如果是想找人呢？”
司机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道：“找人？这里可没有人，你们二位是来找亲人的魂魄的吧？上车吧，我知道去哪儿。”
陈林看到凌寻毫不犹豫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他也只好上了车。
司机叼着烟，一边开车一边道：“提醒二位，天亮前，不管找没找到，记得离开这里，不然就只能永远留在魂市了。”
凌寻淡淡道：“您在这里多久了？”
司机把出租车开得像跑跑卡丁车似的，在车流里见缝插针，勇往直前。
“我？记不得了，其实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那些一心想要离开的人都是有牵挂的，像我这种没牵挂的，在哪里不都一样？”司机插空抽完最后一口烟，继续与方向盘奋斗。
等终于到了目的地，陈林顾不得看是什么地方，下车便吐，他觉得自己不是坐了一回出租车，而是过山车！
凌寻却跟没事人似的，还跟司机讨价还价了一番，等陈林吐够了，过来付了车钱。
等出租车一溜烟走了，两人才有空打量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说也奇怪，这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现代风格的高楼，唯有眼前这栋是一座古式楼阁。
悬山式的屋顶，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朱红色的大门两旁各悬着一盏红灯笼，上书一个“魂”字。
正看着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描眉画目、穿着绣花旗袍的秀丽女子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往魂阁’，二位请进。”女子温婉大方，站在门边微微弓身。
“李……李婷在不在里面？”陈林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女子含笑道：“这位是陈先生吧？您进去就知道了。”
凌寻对陈林点点头，两人随着旗袍女子踏进了朱红色的大门，随后，两扇门又紧紧关闭起来。
7
穿过布置清幽的庭院，两人最终到达一个豪华大厅，这里的摆设有些不伦不类，既有屏风太师椅，也有电视沙发，有鎏金烛台，也有水晶吊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个烫着长卷发的苗条女子正倚在沙发扶手上玩手机，身上穿的衣服是今年的大牌新款，脸上妆容精致。
“夏阁主，客人到了。”旗袍女子恭敬道。
夏幽头也不抬道：“等我打完这一把。”
陈林神色古怪，这真的是李大壮口中的鬼城么？这里面的人看起来没什么可怕的啊，尤其是这位痴迷手机游戏的阁主，跟他想象中的Boss差了十万八千里。
“靠，又输了！”夏幽把手机一扔，甩了甩头发，打量眼前这两个男人。
“哪个是要赎人的？”她在沙发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
陈林上前一步道：“是我，我来找我女朋友李婷，是她托梦给我说……”
夏幽眉头一皱道：“不要说那么多废话，老规矩，付出你全部身家的一半，就能带她走了。”
陈林一噎，半晌才道：“能刷卡吗？”
“微信，支付宝，刷卡都可以，我们虽然是老古董，但我们是与时俱进的老古董。”夏幽翻了个白眼道。
陈林汗，又提出要求先见见李婷，夏幽不耐烦地挥挥手，旗袍女子便带着陈琳从侧门出去了。
凌寻一直好整以暇地看着夏幽，此时才开口道：“原来今天轮到夏阁主当值，也算陈林运气好。”
夏幽抬起一双明媚大眼看向凌寻道：“你认识我？”
“谈不上认识，我有位朋友曾在此处盘桓，与四位阁主也算熟识，都是他讲给我听的。”凌寻慢悠悠道。
“朋友？是谁？”夏幽忽然紧紧盯着凌寻问道。
“伍子期。”
夏幽一愣，脸上浮现出被戏耍的怒气道：“什么五子棋？我还围棋呢！”
“哦，对了，他还有个名字叫朱雀。”凌寻又补上了一句。
夏幽脸上的怒气凝固了，渐渐变成了咬牙切齿，“原来真的是那只臭鸟。”
“他说夏幽阁主在四位阁主里面是最好说话的，人长得好看又爽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夏幽的粉颊上飞上一抹红晕，语气也软化下来道：“他……真的这么说的？”
凌寻无比真诚地点点头，其实伍子期的原话是：“夏幽那个女人跟个男人婆似的，心直口快，做事情最怕麻烦，倒是最好应付的那一个。”
“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夏幽看起来心情很好，优雅地交叠起修长的双腿说道。
凌寻微微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想给一位朋友带几颗魂珠，不知阁主能否给个友情价？”
夏幽用手指绕着一缕长发，嫣然道：“我当是什么事，这个好说，一会儿你去‘沉珠池’那边挑几颗，价钱绝对优惠。”
凌寻道了声“谢谢”，这时，陈林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旗袍女子却神色如常，走到夏幽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夏幽眼眸一转笑道：“没想到还是个痴情种子，怎么，看你女朋友受苦心中不忍了？”
陈林紧紧攥住手指，声音中隐含怒气道：“我都答应来赎她了，为何还要让她呆在那种地方？”
夏幽嗤笑一声，“你懂什么，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当初她愿意留在魂市，现在过得不知道多逍遥，可她不肯，非要回去，那就得按这儿的规矩来。”
凌寻拍了拍陈林的肩膀，他多少能了解李婷现在处于什么境遇。
伍子期跟他说过，一旦漂泊的孤魂进了海上魂市，只有两条出路，一是留在魂市，抛弃前尘记忆，在这个迷幻国度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浑浑噩噩，永无尽头；二是入化珠池，化身为珠蚌，忍受阴寒和磨砺之苦，孕育出一颗华美的明珠，用作魂魄寄托的载体。
如有亲人来赎最好，否则就会被当作无主之物被魂市售予尘世之人，流落于世间。运气好的话，上面依附的魂魄会被阴差感应到，带回地府重入轮回，运气不好，则是等待期限一到便是神消魂散的下场。
陈林看到的，便是李婷在化珠池已经变化了一半的魂魄，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却是两扇合起来的珠贝，她闭着眼睛，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既然魂珠尚未化成，夏阁主，现在我们该怎么带她走？”凌寻蹙眉，他以为李婷已经化成了魂珠才给陈林托梦的。
“这是我们的失误，没想到你们会来得这么快，或者说，我根本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找他女朋友。毕竟这么多年来，收到托梦求救，真的找来魂市的人少之又少。”
夏幽说着，想了想，捡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对方很快接了，夏幽低声与那边交谈了几句，随后挂了电话，对凌寻道：“我们老大同意你们可以现在带李婷出去，不必等她化成魂珠，但没有魂魄载体，后果你们自负。”
陈林犹豫了一下，但看到凌寻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忍住没有说话。
“可以。”凌寻说道。
8
最终陈林付了赎金，李婷的魂魄被从化珠池里捞了出来，重新变成了完整的人形，被凌寻装进了一个看起来又破又旧的布袋子里。
陈林怀疑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袋子，不明白它怎么能装一个人的魂魄。
凌寻拍拍袋子解释道：“别小看它，这是一个隐世高人送给我的，名为乾坤袋，李婷的魂魄在里面很安全的。”
陈林点点头，又有些担心道：“婷婷她没事吧，我看她一直闭着眼睛，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她没事，等出去了，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和你说话，你先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凌寻嘱咐好陈林，依照先前与夏幽说好的前去沉珠池挑选魂珠。
所谓沉珠池便是一个铺满了银白珍珠的池子，每颗莹润饱满的明珠上都寄托着一名死者的归乡之愿。
它们都是没有人来赎的魂珠，只能等待着被当作珍宝售卖出去，寻找一线转世的希望。
凌寻的灵觉异于常人，他能感受到这些珍珠上面传来的迫切渴望，可他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多选了几颗，付账时把何亦欢给他的一张卡都刷爆了。
向夏幽告辞时，夏幽欲言又止，还是抱着一丝期待问道：“朱雀说他还会来魂市么？”
凌寻默然，夏幽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摆摆手，示意旗袍女子送客人出去。
“二位慢走。”旗袍女子脸上带着娴静的笑容，将两人送出了门，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慢慢关闭。
这条街上似乎格外幽静，两人一时有些茫然，正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一辆出租车犹如天降，一路疾驰而来，在两人面前一个急刹。
出租车司机胖乎乎的脸从车窗露出来，笑道：“是不是该回去了？上车吧。”
陈林脸色大变，心有余悸地后退了一步，他可不想再吐一回。
凌寻却不由分说，把他塞进了后座，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与陈林坐在一起。
出租车“嗖”的一下又开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依旧热闹繁华的大街上。
陈林紧紧抓着车窗上方的把手，全身处于紧绷状态，凌寻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各种人脸，或喜或怒，或哀或悲，像是戴着固定的脸谱，后面却是一张麻木空洞的脸。
凌寻想起伍子期好不容易离开了海上魂市，跑到他店里吐槽说：“那个鬼地方呆久了会发疯的。”
司机比来时沉默，车虽开得快，却不是横冲直撞了，陈林稍稍放松了一下心情，便听到凌寻忽然开口道：“没想到春阁主闲暇时间的爱好竟是开出租车。”
司机一脚踩上刹车，陈林猝不及防，脑袋狠狠撞到前座靠背上，差点撞晕过去。
胖胖的司机回过头来，坦然一笑，点燃了一支烟道：“见笑了，不知道这位兄弟是怎么认出我的？”
凌寻淡淡道：“我耳朵比较灵，夏幽给你打电话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往魂阁便是主宰海上魂市的组织，共有四位阁主轮流当值，分别是春拂，夏幽，秋情，冬漠，对应四季变换。
他们性格爱好不同，所以才会出现往魂阁大厅的各种混搭现象。
春拂是老大，他的命令也是最具权威的，凌寻一开始还真没想到，他会跑去当出租车司机。
陈林捂着脑袋听得呆住了，合着这个把出租车当飞机开的家伙居然是这里的大Boss？
“既然认出来了，就别走了，兄弟，有没有兴趣做我们的五阁主？”春拂感兴趣地看着凌寻道。
凌寻微笑摇头，“承蒙厚爱，我还是喜欢开茶楼。”
春拂露出惋惜的神色，“你如此强大的灵觉，他日若与往魂阁为敌，定是一个大麻烦，如不能收为己用，那我只有……毁了。”
凌寻听他语气不对，在他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一把抓起陈林就往车外冲。
出租车在同一瞬间开始扭曲变形，差一点两人便被困在里面。
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出租车和司机，只有一个巨大的蚌壳，而上面站着一个叼着烟的胖子。
春拂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道：“开个玩笑而已，我何必在自己地盘动手，这样吧，天亮之前能不能逃出魂市，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我回去睡觉了。”
他打了个呵欠，跺了两下脚下的蚌壳，那蚌壳便载着他慢吞吞飘走，很快消失在突然涌起的浓雾中。
来势汹汹的大雾笼罩了四周的一切，凌寻让陈林抓着他的胳膊，试图在迷雾中找到一个出路。可不管他们怎么走，却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那些高楼、霓虹、车流、人群……统统都不见了。
凌寻看了一眼手机，没信号，时间是凌晨四点多，按照这个季节的日出时间，很快便会天亮。
陈林此时禁不住有些后悔，他没想到为了救李婷的魂魄，却要把自己搭上了。
凌寻干脆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把灵觉范围逐层扩大，忽然，他感觉到了一抹似曾相识的人的生气，与此同时，相反方向有一缕魂光飞掠而来，直直奔向那抹生气，如同为凌寻指出了一条出路。
凌寻忽然想明白那抹生气是谁的了，正是被他们留在船上的傻子！他倏地睁开眼睛，抓起不明所以的陈林，追寻那道魂光而去。
随着重重浓雾拨开，一个嘿嘿傻笑的声音传过来：“这里我来过……珍珠……有好多好多珍珠。”
凌寻带着陈林冲出迷雾的时候，正好看到那缕魂光与傻子相遇，一下子没入了他的眉心，傻子一觉睡醒刚爬上岸，便白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凌寻顾不得多想，匆匆拽起傻子，一手一个，都丟进了小船里，他自己也随后跳了上去，扯开了缆绳。
小船离岸的那一刹那，东方发白，红日露出了头。海上魂市就像那雾气，在朝辉下慢慢隐去不见了，四周真实的景色慢慢显露出来。
惊魄未定的陈林这才发现，他们根本离岸边不远，依稀可见小渔村袅袅的炊烟……
9
回到了东辉市，凌寻与陈林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便各自回家先休整几天。
凌寻上了茶楼三楼，便看到何亦欢正靠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他是真的懒，竟然一步没动等凌寻回来。
凌寻把九颗魂珠掏了出来，放到桌子上，硕大的珍珠滴溜溜滚了一桌子，何亦欢的眼睛顿时亮了，伸手就想拿起一颗看。
“别急，等我把里面的魂魄超度了。”凌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成功地阻止了何亦欢要变成枝条的爪子。
“这么多，小萱一定高兴坏了，对了，花了多少钱呀？”何亦欢美滋滋地在那儿过眼瘾。
“呶，自己去看吧。”凌寻把卡递还给他，并决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绝不接何亦欢的电话。
“哦，还有，此行还算顺利吧？”何亦欢未泯的良心姗姗来迟，随口问了一句。
“还可以吧，除了最后差点回不来。”凌寻也随口回了一句。
“哦……啊？老伍不是去过都安然无恙出来了吗？你难道还不如老伍？不应该啊……”何亦欢一惊一乍道，“你跟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凌寻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放着全套的茶具，他一边自己动手烧水泡茶，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何亦欢听得啧啧称奇，尤其是听到凌寻最后竟是靠一个傻子才破了困局的时候，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恰好海上魂市里会有一缕魂光飞出来呢？”
凌寻端着刚泡好的茶，放到鼻子下面轻嗅茶香，答道：“很简单，小渔村那个傻子当年出海误入海上魂市，侥幸逃了出来，却把一半魂魄丢在了里面，所以他才变得疯疯傻傻的。而这次阴差阳错地，他丢的那一半魂魄感应到了他的存在，碰巧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那天他们带着傻子回小渔村后，傻子醒了便奇迹般地恢复了神智，只是许多记忆是空缺的，人还有点浑噩。
“不愧是‘逢凶化吉小福星’啊！”何亦欢最后感叹了一句。
凌寻没理他，自己的事还没完呢，李婷的魂魄还在乾坤袋里，等着过两天与陈林相见，然后连同这九个魂珠里的魂魄，他要一起超度送走。
最重要的是，他这次一共接了两份委托，结果费了半天劲，到现在却连一份报酬都没拿到。
想想就不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