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家人全盘交底之后,不论如何不情愿,如何迈不动腿,跑步仍然是必修课,父亲是我的监督员,清晨的跑步在社区南侧的小公园,晚间是在社区活动室的跑步机。
住院第一天,是近期第一次这么晚到家,路上的一顿反复折腾让我就想把自己埋在柔软的、极富安全感的沙发里不动弹。四岁的闺女悦悦一天没看着爸爸,见我回来,异常兴奋,在我身边绕来绕去,不停提议让我跟她玩各种游戏,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偶尔扭动一下身体配合一下她的要求。
当初悦悦刚出生的时候,“哇”的一声高分贝哭声,响彻整个产房,妥妥刷了一次存在感。助产的大夫推出母女俩跟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你生了个女高音宝宝!与其他家庭对孩子未来人生轨迹的大期待不同,我只希望她能健康,开心,先学会爱自己,如还有余力,再去爱他人。同时也存在了一点小小的私心,给这个沉闷无趣的大家庭添点阳光的色彩,所以取名悦悦,寓意阳光和熙,首悦己,次悦人。
悦悦的性格确实也如其名,小女娃,比一般的男娃都欢脱活泼,在家里除了睡觉,就没有消停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的欢乐。只是此时我的心境是异常的、负向的,逐渐质疑悦悦的这些行为是否是正常的,当产生质疑的想法时,又会去找一些事情对号见证,从而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对,陷入这种主观臆断的循环泥潭中,抽不出身。比如悦悦很少玩同一种玩具超过半个小时,包括最喜欢的,我认为是不专注的表现;用手抓菜(为此我用筷子敲个好几次她的手,并且当时的脸色,对于一个小孩来讲,肯定是极为恐怖的。),抓完的手油乎乎的,又习惯性往衣服上抹,我认为是基本的规矩没学好,我们没教好;总是不消停,我认为是有多动症的倾向。一个仅仅四岁的孩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在我这却因悲观的臆想不断升级而向负面滑坡,以至于对悦悦逐渐失去耐心,失去陪她成长的希望,并归咎于自己,没经营好这个家庭,没照顾好孩子。我甚至感觉,已经无法再向之前那样,去爱悦悦。
那些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生完孩子的妈妈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宝宝一起跳楼的情况,我想这种产后抑郁驱动下的非理性行为,亦是挣扎过后,真的看不到希望啊,哀莫大于心死。
今天同样如此,因屡次弄错公交车心境全崩,悦悦又不停地吵来吵去,心至烦,意极乱,终于做出了一件让我后悔至今的事情,踹了悦悦一脚。在伸脚的一闪念,已生悔意,虽及时收力,却还是差点碰倒了悦悦。
悦悦顿时禁声,抬起头,满脸疑惑,怯怯地看着我,她什么也没做错呀,为什么会受到惩罚呢?我在那一瞬间的表情,一定是狰狞的,可怕的。
此时我已经回过神来,恨不得扎自己一刀,怎么能对自己的闺女做出这样的事情呢?不管有没有伤到悦悦,单是这种行为和表情,就如禽兽无二致。
我迅速咧嘴,强装笑意,骗悦悦:“对不起,悦悦,爸爸不是故意的,爸爸刚看到一只小虫子,想赶走它,不小心碰到悦悦,是不是很疼呀。”说完,把悦悦拉到怀里,抱在胸前。
悦悦咯咯一笑,埋在我怀里说:“不疼不疼,爸爸,刚刚是爸爸一不小心,才踢了我一脚的。”我用的是“碰”字,悦悦描述的是我想回避的“踢”字,我的鼻子顿时像是扎进了一锅刚掀开盖子,冒着热气的白醋锅,又酸又烫,心痛至极,却依旧无泪。
父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走过来抱起孙女,说:“悦悦,爸爸要去跑步了,跟爷爷玩好不好呀?”
悦悦清脆地回答了一声:“嗯,爸爸要快快地跑,跑完好回家吃饭。”
我也没有理由再在沙发里面窝着了,换了衣服鞋子,出了门。
小区道路上,邻居们三三两两散着步,社区活动室外的小型篮球场,一群孩子围着一颗篮球追来追去,时不时向已经没了篮筐的篮球架做出投篮动作。活动室内的健身器材有跑步机、动感单车和其它一些我不太认识的器具,二手货,不过不影响使用,晚间开放,也算是物业给业主们的福利。跑步机有两个,我每次去都有空位,顶多是一些孩子在玩,坚持一会,兴趣一过,就空出来了。晚间的跑步状态和早晨一样,迈不动腿,磕磕绊绊,配速从五到八公里换来换去,纯粹是在咬着牙坚持。
老婆上班的地方也很远,这会到家的第一件事情是来健身房看我,大略问了一下第一天打吊瓶的感觉,有没有好点,我如实交代了一下。到现在,她对我住院这件事情还是心存芥蒂的,认为我可以靠吃药+自我调节就能慢慢康复,认为去精神卫生中心住院是一个糟糕的选择,不过我的状态我清楚,并一直坚持,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明天是周六休息日,她要和我一起去看一下情况,病房她还没去过,我没有反对。
晚间如常,慢吞吞吃饭,慢吞吞洗澡,一切都慢下来,与之前干什么事情都疾风劲草的正常状态判若两人。无法专注地去看书,对手机失去兴趣,偶尔的来电甚至会惊吓到我(辞职之后电话日渐减少),然后努力假装如常地接电话,演着自己不擅长的戏。
站完军姿,吃完药,躺在床上,静静等着药物发挥作用。老婆和闺女在和姥姥通视频电话,我隐约听到悦悦跟姥姥抱怨说,爸爸最近总是生气。是啊,我的反常行为,已经让闺女敏感地捕捉到了,她才四岁,我该怎么去弥补她呢?
药物开始起作用,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