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镇求学路
距戴镇而言,我的家远在几个山头外,曲曲折折的山路,我们冲口大队只有个简陋的幼儿园,小卖部老板的儿子开着他的白色面包车,专门接送去戴镇上学的中小学生。后两排座椅撂下,一车挤着塞下二十来个,我也在其中,我们当时邻村几个小伙伴一辆车,起早摸晚,要跑两趟,一趟早一点送初中生,回头就送一趟小学生。坐车到学校要半个小时左右,一路颠簸,我们屁股对着屁股坐着,有时运气好安排个好位置,可以哈气擦擦玻璃,看看窗外的晨景。晚上放学回来的路上,我们中途下了些人,车内人员稀少的时候,我们打开窗探出手招风,遇到宽敞一些的路段,我们探出头欢歌。
春天的时候,鸟语花香,树木抽芽,草叶翠绿,郁郁葱葱。夏天蝉鸣不绝,晚风清扬,板茅飘摇。秋天漫山枫红,叶落无穷。冬天草木凋零,寒风凄切。
有两年冬天赶上大雪,学校还没放假,车轱辘打滑,寸步难行。我们一行人只得半路步行去戴镇,走走摔摔地,到了学校已迟到一个多小时,不过考虑到大雪的缘故,那天下午学校决定停课,一连几天我们享受突如其来没有作业的假期。
竹园的竹子被大雪压得东倒西歪,有一棵竹子压在电线上,停电的夜晚,家里一片漆黑,我和奶奶早早的吃完洗好,钻进被窝。
家喜
第二天我和村上的伙伴一起去山上找兔子,他们说下雪天兔子无处觅食,会饿得发慌,只要弄一些青菜萝卜就可以诱捉。我们爬上后山,转悠许久,结果是竹篮打水,我们于是顺小路滑雪而下,通到我家的竹园。我们把棉袄的帽子扣紧,撮起雪球,干起仗。雪还在下,我们累了,脸胀得通红,冻僵的只是手的表面,手掌内确是滚烫如火的血,我们坐在两棵压弯的竹子上,傻乎乎的笑,说不出哪里来的欢喜,笑到肚子疼,仿佛那个年纪把乐事都做尽了,留给往后的只能是淡淡的忧伤,但我们当时只顾笑,对未知索然无味。
早些时日,大雪还没来临的周末,我和家喜去村上地里挖葛。我们整天埋在山里,土坡上葛藤交错,有一面土墙旁,下面的葛蔓和上头的链接,根部隔空,像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伸出手握,这葡萄架般搭出一个小小的绿色隧道,我们藏在里面,挖墙角处的葛根。有时累了,歇息时抬头,透过叶蔓的缝隙照进阳光,毛绒绒的黄色斑点,没有手表,不能辨别时间。
家喜和我同龄,我们从小一块儿玩泥巴、打弹珠、玩游戏王卡。我正月出生,他下半年才降世,所以后来我再回来读六年级时,他才念五年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儿时的挚友,只是这几年没见,每逢清明回老家上坟,路经他家,不见他身影,变得疏远了,他或许知道我清明会回来,但他没出来,我也没进门找他的冲动。
自从我去县里读高中后,便再也没见过家喜。有次我问姑妈他的近况,姑妈说家喜没考上县一中,在二中(萃英园)年过一段时间,后来没念了,躲在老家,又不出去工作。我很是担心他,这样在家无所事事可不是个活法。老实说,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会变成一个堕落的模样,他可以沦落平庸,但不能自甘平庸。想到他如今也老大不小,家里的担子很快会落到他的肩上,我有点心酸。因为我也曾这样思量过自己,在大学某个停电的夜晚。
家喜的父亲是个憨厚的农民,我印象中他父亲很高,常看到他荷锄奔走田间地头,是那种典型的勤恳中年骨干。他见谁都会笑,热情饱满。村里老一辈的都挺喜欢和他谈天说笑,他们喊他“三保子”,源于他在家中弟兄几个排行老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眼里一个挺正常友好的男人形象,他竟会被说与一个傻女人结婚,好像是有人做媒。
我不是贬低家喜的母亲,她其实人挺和善,娘家是象山那边的,有一年她从娘家带回来些桃子,家喜拿来几个给我吃,鲜红的肉,酸酸甜甜的。家喜告诉我说这是他外婆家的血桃,他外婆家有好几棵这样的树。他母亲没怎么和我说过话,因为她不太会讲,好像她也不是人们说的那样又傻又孬,就是有点口吃含糊,表述不清。我经常在去找家喜玩的路上遇到她拿着农具从村上下来,我只是看她,不和她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她听不懂。而她远远就看着我笑,一边笑一边回头朝家里喊,好像是在唤“家喜”,我听不清,直到走近些才隐约明白,和我想的一样,她就是想告诉家喜快出门,他的伙伴来找他玩了。
怕打针的年纪
象山离我们冲口大队大概两三公里的一个集镇,那里有一所小学,我从江苏回来就在那里读的六年级,学校按现在的条件来说算十分贫困简陋,应该被列入重点扶贫对象的。但据后来所知,学校学生数日益减少,最少的一年全校六个年级共十三人,那之后学校就没办了,周边邻村的一些农家子女只能去城里或者和我们一样去戴镇求学。
我们有时会去象山买冲口没有或者象山更新鲜便宜的东西,最主要的目的是去看病寻医,有个叫黄剑的老医生,他家住在冲口街道上。以前我上幼儿园时,感冒闹咳嗽,奶奶就带着我找他配药打针。我最怕打针,小时候怕,长大了再没打过那种粗针,要是吊点滴在手背上扎的那种细针就不足为虑了。
偏偏我怕打针的年纪,身体最不棒,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这娃子动不动就打滴隆。而我当然聪明地选择拒绝打针,叫医生给配点药,但每次我提出这样的要求都会被家长翻白眼,他们好像知道我是害怕才选择逃避的,我那时没体会透彻他们只是想让我快点好起来,打针肯定比吃药见效短,我只是浅显地理解到打针疼,他们对我不打针表示生气,就是想让我疼,他们都是坏人。而我选择吃药忍受药水的苦涩已经算是做出巨大的牺牲了,我心里那样衡量牺牲程度,想和他们谈判,像我的感冒也因他们而起。
很小的时候,像就医打针和吃药,有些我无法决策的事,我说什么都没用,最后我只得哭着,屈从。但我的哭泣从来都不是因为怕疼,我哭是因为反抗无效,无人理解我的痛楚。我是个要强的人,这一点从小就没变过,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事经历过才知道掩饰和收敛会比较和谐美好。
渐渐地,我不再害怕黄医生,有一次我去他那儿,他把温度计塞到我嘴里,叫我含着不要咬碎了,我点了点头。一会儿他来到我身旁,看了下温度,对我奶奶看了一眼,还是说要给我打针,我仿佛知道他害怕我哭闹着抵抗,那或许会让他在繁忙中头疼但他还是勇敢地选择了让我接受我最讨厌的事,他的目光告诉我,愿与我同受。而我没有哭,只是叫他轻一点,慢一点,要好了和我说一声,他照做。声音很宽厚,听着温暖而踏实。
每次打针完了我都会要求奶奶给我买辣条,好像是为刚打完仗的战士争取一点精神补偿。回去的路上我和奶奶有说有笑,我开心地拿辣条和奶奶分享,跑着跳着穿过那片稻田,伤疤没好已然忘了疼,童真莫不过此。
父亲
我的家在九冲村一个山脚下的二层平顶小楼。那是父亲婚前和朋友盖的,他是干瓦匠的,砌房子是我记事以来他的第一份工作。这手艺是他拜师学来的,他的师傅家住象山中村,叫强光兵,我记得他的名字,提到他的名字总会联想起他一贯的光头形象,威猛痞帅。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叫强萍,儿子叫强胜。这里先不多言。
从冲口大队走回家的羊肠小路令我难忘,有时我们抄近道,穿过一片田野,直接到达我家的坡底下,坡分两段,中间弯角近乎垂直。从坡底下往上走,行至拐弯处,右手边是我小爷家,这时朝右拐,走上第二段坡,直通我家大门。座落的方位,我家在小爷家后上方,而我上学放学或者周末出去乱疯,必经小爷家,这样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竟莫名其妙地不习惯叫小爷,久而久之烙下些像疏远般的惭愧。
爷爷在我未出世前就走了,好像也没有赶上我父母的婚礼,父母去外打工,我便由奶奶拉扯,但留守的时间也不长,父母担心我和奶奶在家不舍的吃喝过不好,念完幼儿园就立马把我接了过去,那时我记事越来越详。父亲说他初中毕业去广州汕头那边的厂里找事做,和一些同龄人坐很久很挤的火车。
我在多年以后的夜晚,听父亲说那个年代的广东很乱,外地人很多,本地人很野。晚上最好不要外出,弄不好一帮本地佬就在路上把你打一顿。他们打人像行侠仗义,展示威风一样,也不把你打残,就比方你骑脚踏车经过某个路口,远远地瞧见他们,已避之不及,他们要是看你不爽,或者他们本来心情就不太舒畅,定是要追你老远,将你踹下车,你不得还手,倏尔他们便笑着离开。然后你推着车鼻青脸肿地走回厂里,朋友也不过问你如何受伤,都心知肚明,只叫你下次不要出去,实在有事也不要走那一条路,运气不好撞上了就免不了受罪。
当父亲谈起他父亲时,总神情严肃,从他的话语里我感受到爷爷格外的严厉,家里四个孩子--大姑爱珍,二姑爱华,我爸多胜和小姑爱秀,深叹他打人毒狠,都怕他,而我父亲少时却遭打较少。爷爷个头很高,将近一米九,长相清秀,站得笔挺,又是个共产党员,老知识分子,广交酒友,深得乡里好评,那时候生产队里选他做队长,对外人总客客气气,对家里人的就凶狠严苛。父亲小时候个头就高出同龄人,而由于忙于家里农活学习成绩就不突出,爷爷常指着别人的孩子说:“你看看人家娃,那么小都念初中了!”父亲不说话。
奶奶说父亲天天早起背个竹楼子那个火钳就出门往山间地里牛呆过的地方捡粪,放学回家就把书包搁下,拿着出头或镰刀出去帮忙。哪有我现在这样良好的学习环境,天天晚上回来做什么作业,还做不完,那时候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搞书。考上高中的都是一些不用成天忙着农活的地主家子女。而那时考上高中的都会有安排稳定轻松的工作,什么干部啊、书记啊最差的混个老师当当,也比打工漂泊安稳。对穷苦的普通人家来说,那时候根本没太重视文化教育,会认得几个字,初中毕业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活在田地里,目光看不长远的,只知道让孩子帮忙家务,减轻当下生活负担就好。
而我得知,那时家里穷,大姑和二姑都没念书,父亲和小姑从小被两个姐姐带着,也算比姐姐多了些呵护。后来爷爷做主把父亲的两个姐姐嫁出去。大姑嫁给了冯家,住在五里港边上的一个小村上,离南陵县城近;二姐嫁与奶奶亲哥家的三子,也住在五里港附近的村庄上,算是表兄妹结婚,当时也不罕见,但两个姑父都比姑妈大好多岁,自是当时有不愿,也不敢言,该是含泪出嫁。好在如今姑父与姑姑们都亲密无间,相濡以沫,幸福而美满。
父亲和小姑的婚事算是自谈,而父亲和母亲又有二姑奶奶做媒,外公、爷爷和二姑爷爷原是好友,经常在一块吃酒、打牌、谈笑风生。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我知道不多,我有翻到过他们热恋时的来信,泛黄的纸张,内容记不大清,父亲的钢笔字倒是挺好看。父亲说是母亲追得她,母亲只夸他年轻时高大俊朗,面容消瘦,哪像现在顶个啤酒肚,母亲双手搭在父亲的肩上,笑得很开心。
父亲那一代的人是吃过不少苦的,而我的父亲无比坚强。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还在广州。我不知道那段日子他如何挺过,痛楚是不缺的,孤独和爱也不乏。我无法想象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在那个年代经历那些,如何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吾生而倔强
且说我出世,我贼爱哭,一哭哭到眼屎耷拉,那天早晨我眼睛睁不开,听老人说幼娃弱不经风,又不能用手扒开眼,会给眼睛烙下病灶。几个姑妈急着没办法,去河边叫奶奶,奶奶正给我洗尿布,一听立即放下芒锤(捣衣棒锤)回家,用舌头舔化了我的眼屎,方始我眼睛睁圆,哭闹休止。这事是姑妈告诉我的,她们后来常以此来说我奶奶如何疼爱我。而我自然知道奶奶爱我,只是初闻此事十分惊讶,不是不相信,是觉得奶奶受苦了,我很惭愧此恩无可回报。
母亲嫁到我家,贤惠勤劳,吃苦无数,无半句怨言。作为婆婆,奶奶直说母亲的好,儿子娶了个不错的媳妇是修来的福分。奶奶对我说我母亲月子没坐多久,家里种了甘蔗,她便挑着担子--两大捆甘蔗去周边村庄上卖。母亲身形单薄,瘦而顽强,话不多,却干劲足,不嫌累,厨事农活,样样能行。后来我高考那年暑假外公去世,我更能体会到母亲出嫁以后的辛酸,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她致爱的男人,我和父亲成了她这边的重心。
哭哭啼啼的几年,记事不多,但我印象中有些事至今未忘。父亲说我小时候属实好玩,那是个夏天,傍晚天要打暴下雨,门口场基上晒了稻子,我们一家子忙活收稻子,我比簸箕高出个头左右,我弯腰把屁股撅起,头顶着簸箕铲着稻子奋力往前推,父亲对我笑,说我干起事来挺像样子,劲头十足。但父亲转而又说我脾气倔,强得像头牛,拉都拉不动。那次他拉着板车经过一个坡路,我在后面推,下坡的时候由于板车速度加快,刚巧对面一个上坡,父亲故意加速,我在后面跟不上,一个跟头扑在地上,摔倒的我大哭。父亲只得半坡处停下,回头问我,我怪他不等我,他说啥我都听不进,只顾哭闹,他见我不听劝,便站起身要走,而我可不得了,抓起一把沙土王嘴里塞,吓得他只得以痛打解决。前几年父亲还问我记不记得当时怎么想的,和谁学的抓土吃,怎么就那么倔,我说不太记得,可能是到了绝境,无能为力,想以自残的方式挽回一个人。母亲说我倔脾气不改,将来要吃亏,我笑而不应。我觉得这些年不知不觉改了不少,没那么倔了,却还不免有些固执。
蜜罐幼儿园
转眼我五岁,开始上学,我在冲口幼儿园读书,刚把我送到学堂,妈妈安抚我,说放学来接我,我格外反抗,那个哭得是惊天动地。我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她带我回家。总以为她把我丢在外面不要了,那时我有些怕生,不认识的人想抱我碰我都得经过我允许,何况这陌生的没有妈妈的教室。我哭喊着:“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蛮,妈妈……”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老师和妈妈共同努力,还有一个小朋友的劝留下我放弃抵抗,但嘴里还低声重复着要回家。
那是我的启蒙教育,我的人生第一位恩师,她姓李,我记得,我读书那一年她的儿子好像刚出生。她教我认拼音字母,到识字写字,再是数学阿拉伯数字,二十以内的算数加减运算,大于等于小于号比较和使用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数学章节。那时我上课十分认真,我喜欢她,觉得她很漂亮,像我的妈妈,这也是为何她能平复我仿佛失落在外的心。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作业写完,那时候我初次接触读书写字,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无比投入,有一次小爷经过我家门口,见我在屋檐下方凳子上写字,便丢下锄头看我的本子,然后夸我的字真好看,我当时也不觉得我的字好看,只管一笔一划尽量摆平正,但大人们总觉得我写得好,就连不认识字的奶奶也附和地赞叹。
李老师自然是喜爱学习好的学生,我想是得到她独宠般,班长给我当,那时我小班没毕业,便跳到了中班,还是班长。逢考必是满分,不是我吹,一般因卷子简单我学得勤奋,一般是我的天资聪颖,智慧过人。我不太想这样夸自己,我也只能明目张胆地形容那时候的自己,因为那时的我不知爱情,不懂事与愿违。单纯地学归学,玩归玩,也不足为奇。后来的我在学业上只有下滑的趋势。
一年期末测试,我考了双百分,拿着卷子背着书包回家,那天母亲正好从外地回来,老远的我望见站在路口的她,就喊:“妈妈,妈妈,我考了两个一百分,语文一百分,数学也是一百分!”只见她灿烂地笑。后来她常提起这件事,直夸我聪明,“不错,是我生的娃!”过年她和亲戚朋友说,上班和同事说,久而久之,我的优异已众所皆知。
我确实读书也挺用功的就是,我没请过一次假,不论下雨下雪都没迟过到。犹记那次学大于号小于号等于号的理解和运用,课上一半就到了放学时间。我上课没系统地听明白,总是搞混大于和小于哪个对哪个。晚上回到家我还是琢磨不透,我吵着要奶奶带我去李老师家。我深深记得,那天下雨,奶奶拧我不过,便依了我,放下饭碗拿伞带我去寻师。
见到老师,我还记得她家里学校不很远,她带我跑到教室,在黑板上画了“<”、“=”、“>”,然后问我:“你知道哪个是大于小于和等于?”
我一一指对,还进一步说明我只是拿捏不定哪个是大于哪个是小于,为什么它是大于它是小于。
李老师很有耐心,她并未责怪我上课时没有听懂是否因为我开小差。“‘<’和‘>’啊,其实很多人初学都容易搞混淆,我今天跟你讲了,保证你能听懂而且以后都不会忘。”她拿起粉笔在小于下面画了一条线,“你看哈,这个小于,尖头在左,张口在右,你吃饭拿筷子那个手就是右手,就是老师现在拿粉笔这个手,我们不是左撇子,右手可以干很多左手干不好的事,右手好像就比左手要强大一点,所以开口朝哪边哪边的数字就大,而尖头指向哪边哪边就要小。我们习惯先左后右的读,所以这个‘<’叫小于号,在它左边的数会比右边的要小。”她问我听懂了小于号没有,我点头示意。接着叫我照小于号的解释吧大于号说给她听,我照葫芦画瓢,说得很正确,她摸摸我的头,夸我领悟高,不吝赞美之词和我奶奶说笑着走出门去。我又问她有没有作业,她说今天课没上完,如何运用这些符号明天才讲,说我今晚就着急跑过来求学,真的是奇才。我硬要她给我布置了些比较的数学题,她只好在我的本子上圈了些题让我回去写。我连声感谢,老师笑着挥手与我告别。
回去的路上,奶奶直说:“你这倔东西,非要大老远跑来,没作业还要老师布置!真少有!”虽是有点怨烦,但我能觉察到她因老师对我赞扬而自豪。
我那时受宠若惊,在幼儿园上课不敢疏忽,课间的时光却格外愉悦放松。我们在颓圮的墙上刮下来石灰粉,再用果冻盒子盛接雨水,浇在粉堆上面,像和水泥一样,中间掏个洞,呈火山状,然后就反复搅拌,直到水都被吸收,我们把湿软可塑的石灰泥搓成圆柱体,再掐断,跟食指差不多长一节节的,弄到窗台上晾晒。待到晴天的时候,我们取下一两根干硬的石灰棒,在地上画,这是我们自己制造的粉笔,而有了它我们还可以在空旷的水泥地上玩“跳房子”。
我现在都惊讶于我们那时的创造力。我们最喜欢把旧本子撕成纸张叠飞机,站在屋檐下朝对面飞,对面是一排柏树,四季常青,有些扎手。我们打开脑洞,先是学会折一些众所皆知的普通飞机,觉得飞得不远不高便开始琢磨着慢慢在旧的基础上改进,又设想一些叠纸的逆常规方案,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几个伙伴发明了自认为飞得很远很高的飞机,那种精致小巧,外型炫酷的战斗纸飞机,我后来高中还拿出来展示,站在班级门口,能飞到校园栅栏,飞得好高好远。我常盯着那飞机的尾翼回想起年幼的时光,想象对面是一排柏树,无忧无虑,奶奶在等我放学。可对面分明是一排冷青的樟木,越香越惆怅,回忆也是一样。
早年之友
幼儿园时只有数学和语文,本没有体育课。有次我们打弹子,玩泥巴,扯草。那些掌上石阶缝中的蒿草,我们连根拔起,想手榴弹丢置老远。那天天气晴朗,铃坏了,李老师来喊我们进去上课,大家比较分散,东一队,西一群的,一下子喊聚不齐。我也玩得热火朝天,时间抛掷脑后,突然一个身影站在我面前,我看得见那双红鞋是李老师的,抬头果然是。这才想起来上课的事,过了这么久,难道是我没听到上课铃还是听到又忘了,不可能不记得的,我这么疯玩性中误了大事怎么办,我可是一班之长呀!我真怕受到什么站黑板面壁之类的惩罚,坏了在老师心中的印象。
正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老师怪责之时,李老师开口道:“铃坏了,看大家玩得这么开心,这节课就不去班里上了,大家继续玩吧!”
我们以为老师生气了,连忙回应:“不,老师您别生气,我们不玩了,还是上课吧!”
“这也是课呀!教室外的课。”
“教室外也有课,那是什么课?”
“有啊,就叫--体育课!”
“体育课?是可以随便玩吗?没有书本吗?……”我们的问题没完没了,不记得老师是怎么应对的,也不知道当时老师有没有嫌烦。后来我去金寨列宁小学支教时,面对娃娃们刨根问底才更深感老师的不易。
这件事过后的一天傍晚,隐约听见同学们议论我什么。我去打听,有个朋友对我说,老师好像要撤掉你的班长,选金怡文做班长。
金怡文是隔壁徐村的一个同龄男孩,我和他幼儿园时玩得不错,是那种兄弟一样的近,他学习仅次于我,而且长得挺清秀,一双大大的眼睛,眉毛浓密,看着很舒服。我们常常一起在一间有跷跷板的屋子里玩扮演游戏,我演皇子,他是我的大将军。有时我们坐在跷跷板的两端,凝望着对方,不说话,然后异口同声地捂着肚子笑,我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我总觉得我们那时候就像朋友又是潜在的对手,而当时应该只是纯粹的朋友,没顾及到友谊之外的东西。
我们还经常放学一起走,他也是奶奶接送,后来知道那是他外婆,奶奶叫她叫小镜子。有时家人来晚了,我们一起走到半路撞见奶奶才分别。
这里插述一下关于塔黄的记忆:tahuang的音译,具体我也不知道怎么个名,就儿时听大人们这样叫,塔黄在冲口左侧,一条路通到那里,途中要穿过一条河,河有点宽,不太深但那时没有桥,只有零星的一些石块和木桩摆在水中。我舅太太住在塔黄村中,那是我奶奶的舅舅,那时他是奶奶仅有在世的一些老长辈。有次冲口有外来人做广告,宣传一些葛味牙膏等,后来听爸爸说都是知道村里年轻人常年在外地谋生,找机会骗空巢老人钱财的下乡小贩。一个有线话筒,两个黑色落地大音响,声音可以扩传至左右乡里。租了一家街道旁的空旷水泥场地,来看的人很多,都挤到砖墙外,有的甚至站在马路上听。也不是听,就是来了散场时就能领免费的小礼品,那次是一盒小葛味牙膏。,周围村里人大清早争先赶来占位子,舅太太和奶奶也在其中。在广告会场,舅太太拄着拐杖,看见奶奶,奶奶叫魏桂枝,他喊“桂枝”,可惜现场太吵杂,舅太太年迈声音低沉,奶奶耳朵不好更听不见。散场人头攒动乱了眼,为了赶到我家和奶奶小叙,他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一路瘸瘸扭扭走到九冲,我家门前还有两个大翻子(坡),可知他遭了不少苦。坐在屋檐下,喝了两口茶水,聊不到一个钟头就急着要往回走,连屋门都没进,更别提奶奶要糖打蛋给他吃被拒绝。他说奶奶一人在家拉扯孙子,别苦了生活,就那么两只母鸡下蛋,鸡蛋留着给娃吃好。那天我在念书,这是放学回来路上奶奶告诉我的,后来奶奶也常提起舅太太,就说他来看她这件事总让她觉得难过。说到这里,奶奶总热泪盈眶,那是多年以后,舅太太已高龄逝世,我家对门的山翻过去就是冲口,而他就葬在那山上朝阳的一隅。每每去冲口买油盐酱醋,路上我们总忍不住朝舅太太的坟望两眼。
我深深记得有一次,“塔黄”有戏班子在唱戏,我们两人的奶奶都在塔黄看戏,戏下午就开唱,中午奶奶就和我说晚上会在塔黄的桥那里等我,要我和金怡文或其他小伙伴一起,他们的爷爷奶奶都在看戏,有很多人和我一起去塔黄,叫我在河岸边等她,不要一个人过河,河水湍急会把我冲走的。放学后我和金怡文一起,穿过细长的田埂,那是秋天,田野中稻子割完剩下枯黄的稻桩,我们有时会直接跑到田地中超过那些走在我们前面的人。我们跑着,书包有节奏地撞击背部,发出哐当响声的是里面盖不拢的铅笔盒--妈妈去年过年给我买的,印有芭比娃娃和兔八哥的卡通图案,可是有些生锈了,图案也磨得花糊。
到了河边,扫视对岸,来往行人,小心翼翼一步步过桥,大多是一些背着娃的老长辈,却不见奶奶的身影。金怡文被外公接过河,问要不要回来接我,我说不要,我奶奶在等我。我一个人呆在河边,有些鼻酸,不知所措时,看见对岸一个老爷爷在朝我招手。他留着花白的胡子,消瘦的脸布满皱纹,把我背过河,带到奶奶身边,奶奶正坐在戏台下的最近的一排凳子上,见我和舅太太来了,遂把旁边占座的袄子拿开,把我接到腿上坐着。舅太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藕糖、酥糖和花生,我和奶奶边吃边看戏,当时不知唱腔悠扬,不懂艺术为何物的年纪,我笑台上花脸的人。那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吃藕糖酥糖,后来再吃的酥糖藕糖也甜,但都不是那个味。舅太太给我的藕糖、酥糖却弥久的甜,至今难忘。
再回头说我在学校的事,我记得那段时间金怡文的表现都很优秀,最主要是那天体育课他坐在班里没出来,而我在外面玩得满头大汗被老师叫住,虽未惩罚,却一直耿耿于怀。果然,那天晚上放学,我已走出门外,无意间回头看见老师对他说了些什么,我想到朋友说的要撤我职之事,在走廊徘徊,有点难受而好奇。等金怡文走后,我进去问老师,那是我第一次坦白,带有一点主动认错的意味,我说我那天玩过头了,希望老师不要生气撤我班长一职。李老师听了竟大笑,还是一贯地摸摸我的头:“傻孩子,谁说要撤你班长了,你又没做错什么,那天是真的上体育课,你们以后念书到高年级就知道体育课了。玩就好好玩,学就好好学。没有什么不对的。”
“老师,那他们说的您要选金怡文当班长是怎么回事?”
“他呀,他当副班长,你是正班长,你们俩都是班长,以后一起帮老师管理班级,照顾同学就好,你们要共同做好带头的榜样啊!”
“噢,原来是这样啊!好的,老师。我会加油的,老师!”
老师微笑着,点点头,目送我离开。记忆中李老师总是那般慈祥温柔,像极了我的母亲。
有次下大雨,奶奶搓麻将搞完了,没带伞的我随李老师到她家中去,像做客一样,李老师倒茶拿水果糖招待我,我在那里坐了许久,看李老师时不时从厨房出来,朝我笑笑,摇摇窝子里的她的儿子--一个可爱的小家伙,顺便问:“雨停了吗?你奶奶来了吗?”我摇摇头,那次奶奶是真的迟了,不过奶奶爱搓麻将,也算消磨无聊的陪读时光,误事也就那一次,我并没有怪她的意思。当时年幼,在老师家待久了不见家人来接,急哭了,也不怕老师嫌我不懂事,就哭着要回家找奶奶,老师见状就放下手头的事,问送我回家好不好,我点头停止了哭泣,这也是我哭闹最听劝的一次。老师取出一把红伞--上面印有什么“保险”,该是交电费或电话费啥送的,我家也有一把,只不过是蓝色的,伞的质量很好,可惜奶奶那把后来接我放学被别人拿走了,换了一把容易坏的蓝伞回来。
那次李老师把我送回家中,奶奶表示歉意和谢意,她说家里娃请邻居帮看,没进家门便急着走,我和奶奶也不好挽留。这是第一次老师送我回家,未进门的家访。
李老师对我的偏爱和器重令我们无法想象。她不仅在其他同学和家长面前说我的优秀和独特,她还常在冲口大队和人谈天说笑提到我,九冲黄家出了个人才。事隔多年后的我上初中,奶奶一人去冲口玩,步经李老师家门口,老师和她招呼:“你孙子现在学习怎么样,当年可是优秀呢!”奶奶笑着说我从江苏回来念初中有点不适应,但还是挺棒的,在班上前几名,经常拿奖状。李老师听着笑得更安详了。
与李老师告别
我是幼儿园念完的暑假被爸爸接到江苏,那时他和妈妈在江苏打工,他跟在一个砌匠班子里干活,妈妈在家单厂(大人们这么叫,其实是一种纺织厂,里面温度很高,夏天炎热难以描述)里上班。我早年读幼儿园时,只有寒暑假才能和父母见面,暑假外公带我坐长途汽车过去,寒假腊月里快到年三十的时候,一般都是二十七八,父母回家过年,开始是坐车回来,后来有一年正月里父亲和小姑父去县城买了摩托车,之后去江苏都是骑车跑长途,雨雪无阻,尽管艰辛,再回来过年时也没有改变骑行的想法,也许不光光是为了省两个长途车票的钱,更是一种信念,像风一样自由而又因牵挂不至于迷失方向。
在幼儿园毕业时,那天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我和奶奶去学校。我不记得李老师说了多少掏心话,往后的生活见过李老师稀少几面我也记不住数。但那一天,我记得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点小雨,奶奶拿着伞在门口等我,我们即将散场,而我离开得很缓,丝毫不管奶奶在外等待的焦急。临走前我默默递给李老师一张纸条,叠成小矩形,厚厚的像可以打开的迷你信封。纸上写道:“李老师,您辛苦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的字很大,有点歪扭,但一笔一划写得很好看,我是分两列纵着写得,第一列“李老师”,第二列“您辛苦了!”,感叹号的黑点我用铅笔描了好久,好大好圆,致使纸被戳破一个小洞。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但我现在想到分别那一幕有点鼻酸。奶奶打着伞,接过我肩上的书包。在那学校到冲口大路有一个很长的下坡路,上面烂水泥砌成阶梯,很多水泥裂缝中有蒿草探出脑袋,我们才下几阶,就听见后面李老师赶来,喊住我们。好像是夸我情商高之类的,令她出乎预料的感动,居然这么小年纪就会写纸条塞给她。她又问奶奶,我下半年去哪上小学。奶奶说父亲回来接我去江苏读书,她又关切地问我父亲哪天回来,说有事找我家长,叫我们走之前去一次她家。
后来走之前,父母领着我去拜访了一次李老师,问何事,李老师说有种保险,就是专门为寒门才子设置的,好像现在交一笔钱,以后考上大学就可以有丰厚的回报,不恰当的比喻就是赌一把我的前程是否似锦。而父母自然知道我成绩优异,又听说我给李老师写纸条致谢的事,确实觉得我很与众不同,后来我迷茫彷徨、受挫失落时也惊讶于那时我的优异,怀念而自信坚强起来,内心深处好像童时的我在告诉我:我能行。
临行的前几天,父母商量了保险的事,限于家庭经济较困难,最终还是没有投保,但我们还在第二天上县城街上购新衣时顺道去了那个保险公司办公点,我记得在一个二楼阁楼处,看着有点拥挤。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女士,有点像李老师,但不是。她说李老师达赖好几次电话夸我如何优秀,天赋如何过人。现在想想不论那个保险是不是骗钱的,但李老师绝对是对我上心了,在我心目中她不会是那样心机谋利的人,我也不容你们质疑,至于我为什么要写这件劝保之事,大概因为那时正值我们分别,记得比较清晰的闭口不提总觉得有点缺损。
至此我的幼儿园时光结束,与之俱逝的还有我和金怡文的友谊,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五年后再回来我和金怡文会成为敌人,而和家喜却亲密无间。往后的五年童真生活,我将在江苏度过,那将是我当时觉察不到的成长,潜移默化地确有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