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开了,码头送别的人们纷纷挥手,红菱挤在甲板上挥手告别的船客中,努力地探着身子向码头上看。那里,送别的真一在人群中拼命看向启程的客船,一面挥手,一面大声喊着什么。
红菱努力地听,却只听到四面八方杂乱的吵嚷声。
久违的孤寂与空洞感瞬间包围了她,一如六年前离开家,同样是在海上,同样面对空旷单调的色泽,而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征程更加孤单,眼前所面对的未知更加不确定。
红菱沉浸在孤独中,茫然无措。这里没有一个熟人,不安与寂寞让她恐慌。除了去餐厅用餐,她只躲在船舱里,一心只盼着船到上海,闻叔会在码头接她。
想到闻叔,心中说不出的思念。自从跟随春田一家搬到金泽,她就再没见过闻叔。金泽地理偏狭,交通较为不便,外国人也极少。闻叔似乎更加繁忙,总是无法抽身。然而,闻叔又时刻在她身边,每个月她都会接到闻叔的信,有时信里会夹上一两张照片。每次数到闻叔快来信的日子,红菱都会跑去邮局反复询问,邮局里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有个中国姑娘在等待着家人或东京或海外的来信。而红菱每次去拍了相片也都会立即寄给闻叔,她知道闻叔一定会在回信里夸她又长高了,更漂亮了,是大姑娘了。
在船舱里昏睡了不知多久,感到腹中饥饿难耐,红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餐厅。一对西洋打扮东方面孔的年轻男女边走边说着中国话,久违的语言让红菱心中一阵难以抑制的激荡,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那对男女也迅速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只一瞬间便会意似的。年轻女子对她笑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红菱又饿又累,顾不上更多,匆匆忙忙地走进了餐厅。
吃过饭,红菱觉得自己清醒了些。长日的昏睡令她腰酸背痛,她要到甲板上走走,期望海风与阳光可以让自己放松。
海天一色的蔚蓝,辽远空旷,就像六年前看到的一样。如果闻叔还在身边,世界一定不会这么寂寞,阳光一定不会这么刺眼,海风也一定更柔和。红菱不断地在脑中描绘着上海码头的景象,想象着闻叔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出来,她会跑过去抱住他,告诉他自己第一次独自远行,虽然孤寂而不安,但都坚强地度过,能与他重逢,一切都是值得的。
“哎,你说,她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看穿衣嘛像日本人。但模样又像中国人……”
“她好像听得懂我们俩说话。”
“也有可能只是好奇。”
“不对!她的眼神分明告诉我她听得懂!”
“瞎猜也没用,要不你过去问问。”
“干吗我去?你怎么不去?万一她是日本人,多难为情啊!”
“我又不关心她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你怕难为情就算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就不能帮个忙吗?”
“我干吗去冒险?我也怕难为情。”
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引起了红菱的注意。声音耳熟,她慢慢回身,方才在餐厅外遇见的那对男女就在不远处争得面红耳赤。女子已经气得眼泪都迸出了眼眶,眼看着就要不欢而散。不知怎的,这两人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或许是唤起她多年被封闭的思乡之情吧?尽管春田一家待她极亲近,在金泽的生活要比在贺城家中愉快满足得多,但异国他乡终究不能替代家乡的欢喜忧愁,只要有一丝轻微的撩拨,都会让她的心为之牵扯。
“请问,你们是在谈论我吗?”
红菱走到他们身边,小心地打断争吵,语气带着日式礼貌,面露微笑。
两人吵得正欢,忽然被一句发音有些生硬的中国话打断,一齐惊诧地看向她。当看清楚眼前的女子就是他们争论的对象时,不禁面红耳赤,窘得无话可说。只是支支吾吾,瞠目结舌。
红菱也不知下句该说些什么,保持礼貌地微笑着。最终,尴尬的气氛被穿着西装的男子打破,他礼貌地行礼,说:“对不起小姐,是我们冒昧无礼,打扰了你,非常抱歉,请你原谅。”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只是你们不要伤了和气。”红菱笑着说。
“你……会说中国话?”眼前那个穿着洋装连衣裙的女子瞪大了眼睛问。
“江南!怎么说话呢?多难听!”
“我说话怎么了?问的不对吗?”
“你这样多不礼貌!还没有搞清楚这位小姐的国籍。”
“哎!何限!你不要总是干涉我!我觉得我的提问方式完全没有问题!”
眼看两人又吵起来,红菱立即打断他们。“不要吵了。我也是中国人,不会介意的。”
争吵中的两人听了又齐刷刷地盯着她看,仿佛要为她的声明找出证据。
“我叫叶红菱,从金泽来。要回国去看望父母。”红菱说着微微鞠躬。
两人见她这样,不自在地向后稍稍退步,那个叫江南的女子下意识地也鞠躬还礼,只是不谙套路,姿态仓促而滑稽。
“太客气了!我叫何限,天津人。这位是上海的孟江南小姐。今日幸会,交个朋友。”
何限说着,伸出右手,却没有得到红菱的回应,尴尬地停在半空。孟江南伸手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不懂规矩!男女行握手礼要女士先伸手才行!”
何限被说得面红耳赤,一只手更不知是伸是缩,红菱见状连忙伸出手握住何限,说:“不好意思是我不熟悉握手礼。很高兴认识你。”
何限释然,回头对孟江南说:“就你懂!”
孟江南还要争辩,红菱立即说:“两位是来日本读书的吗?”
“不是。我们是跟随家长来考察的,也才认识没多久。”孟江南立即接过话。“对了,你是哪里人?要在哪里下船?”
“我是浙江人。要去上海。”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读书?”
“是的。我很小就来了,一直住在叔叔的朋友家。”
“哦!……”
孟江南与何限同时发声却又相互鄙视地看了一眼。
“那你一个人坐船太孤单了,家里不担心你吗?要小心啊!”孟江南不无担忧地说。
“我没事的。叔叔说长大了要做独立自强的新女性!”
“你叔叔真是个开明的新潮人!”何限眉飞色舞地夸道。
孟江南抬头瞥了何限一眼,又转头对红菱说:“既然我们认识了那就是难得的缘分。我们也在上海下船,你就和我们作伴吧!你住在哪层?”
“二层。”
“二层?那怎么行?那里人多杂乱,你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这样吧,你住我那里,我住在头等舱,还有仆人照看。又方便又安全,怎么样?来吧!”
红菱有些犹豫,不知是否会给对方带来不便。何限用胳膊肘碰了碰孟江南,说:“请人就请人嘛!还非要强调自己住头等舱!就你殷勤!”
“哎!你不要总是挖苦我!看好你自己吧!”孟江南面带愠怒。她不再与何限争执下去,拉起红菱的手说:“咱们不理这个人!自以为是!走!”
红菱被她拉着走向船舱,她回头对何限露出抱歉的笑容。而何限却对她挤挤眼睛,双肩一耸,十足的调皮。
真是一对奇怪的人!红菱想。在她这些年的成长岁月里,还未看到有谁之间可以这样轻松地对峙,愉悦地争吵。在习惯了多年刻板守礼的人文环境里突然遇见这样的相处方式,新鲜感在心底躁动,所有的不安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