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听从孟江南的建议，将行李搬到了她的客舱里。头等舱果然清静舒适，宽敞的屋子足够两个女孩子起居嬉戏，仆人的照料更是细致周到。孟江南比红菱年长两岁，热情好客，不到一日工夫，红菱已经跟着她认识了同行的上上下下，连孟江南的母亲冯太太也频频夸奖红菱是个难得的讨人喜欢的姑娘。
孟江南告诉红菱，父亲在上海做烟草生意，这次来日本是考察市场的，她和母亲便也跟随来看看日本的样子。她已经从中西女塾毕业一年多，现在还未做下一步的打算。按照母亲的意愿，她应该结婚生子，但父亲却觉得女孩子也应该多读书见世面。她觉得父亲的想法是对的，很想像哥哥们那样去留洋。可是母亲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哭闹了一个秋天，她也只好作罢。
“那怎么办？”红菱听到这关切地问。
“不怕！”孟江南正梳着乌黑的卷发，她将手中的梳子一扬，不屑地说。“她不让我留洋，在国内读书总行吧？我决定了，去北京！”
“北京？”
“对！爸爸已经私下答应我了，说他一定资助，绝不反对。”说到这，她忽然语气神秘起来，贴近红菱小声说：“我跟你说，爸爸在日本认识了何限的爸爸。他们家是在天津做生意的，爸爸说很想去天津看看情况，这样我去北京读书也顺理成章了。”
“天津？在哪？”
“在北京附近啊！”
孟江南诧异地看着红菱，但她立即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说：“也难怪，你那么小就出国了，国内的事情恐怕都忘了。”
红菱低着头，心中感到莫名的惭愧，想了想抬头说：“其实我是北京人。”
“你？北京人？”孟江南瞪大了眼睛，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
红菱大致讲述了她所知道的关于家族的历史以及搬迁到浙江淳安的生活，但那毕竟是遥远的事了，当年她足不出户，视力微弱，除了柳妈和长辈，谁都不认识，哪里也没去过。这些年在国外成长，更是远离了那个本就模糊冷漠的家。如今第一次对外人讲起，竟才发现自己像个外人一般，仿佛说起关于某个大户人家的道听途说的往事。
“这些年真难为你了。”孟江南听罢叹了口气。她握住红菱的手，问：“那你的眼睛现在如何？我的样子你看得清吗？”
“看得清的。”红菱仿佛安慰她一般。“只不过读书写字要戴上厚厚的眼镜，是麻烦了些，也总比看不见好。”
“你真坚强。这么小去国外治病，又在陌生人家里生活。要是我，肯定不行。”
“我也是慢慢适应的，起初常常哭鼻子。好在春田叔叔一家待我很好，叔叔也常有信来，慢慢地就习惯了。倒觉得比家里自在呢！”
“那……你想父母吗？”
红菱低下头，默默不语。
孟江南自知多言，也不再追问下去。她握紧红菱的手，说：“咱们今后就是好朋友了。无论在哪里，只要你有烦心的事就来找我，我一定帮忙！”
冯太太听说了红菱的出身更是换了副眼光，拉着她问这问那，细细地询问家中是否给定了亲。孟江南登时尴尬得面上潮红，而就在同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红菱，却发现她脸色突然暗沉下来，她虽不知其中深意，但明白一定是母亲的话让她内心不快，于是忙打断母亲说：“妈！这事你也跟着操心！”
冯太太颇不服气，说：“我问问有什么不对！红菱是前清的格格，要是没定过亲，说给你哥哥蛮好！”
孟江南白了母亲一眼，拉着红菱出去了，边走边说：“你别听她的，就会瞎操心！”
红菱自然不会责怪冯太太的热心，但冯太太的话却说到了她最隐秘的痛处。真一临别时的话又在耳边，红菱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家里的婚约并未取消，这一回去，就算有闻叔在旁照看，真的能挽救她于水火吗？
“江南！你跟密斯叶说什么了？把人家搞得心事重重的！”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思绪被打断，何限不知怎的就站在她们面前。
“没说什么。”孟江南挑着眉毛说。
“谁信？”何限不屑地呲牙。“没说什么，密斯叶的脸色这么难看！一定是你那张泼辣的嘴说了不中听的话。”
“哎！你别总跟我过不去！跟你有什么关系！”孟江南听他这话立刻来了脾气。一旁的红菱见势头不对，连忙拉住她。
“好了别吵了！何先生多虑了，我和江南是好姐妹，承蒙照顾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闹别扭呢！”
“看看！还是密斯叶大度！”何限整了整西装，一副志得意满的派头。
孟江南气不过却也不再争执，拉着红菱走进休息室，要了两杯咖啡，对服务员说：“这位先生付账！”
何限本想理论几句，但又把话咽了回去，自己也要了一杯咖啡，坐在两位女士对面，笑嘻嘻地问：“密斯叶在船上还习惯吧？”
“谢谢关心，我一切都习惯。”
“不习惯也没关系。再忍忍，马上就到上海了。”何限说着，给孟江南使了个眼色。见他这样，孟江南大为光火，刚想损他几句，红菱按住她的手，笑着说：“要不是见到江南，我一个人在船上恐怕真要不习惯了。”
何限摸摸鼻子笑了笑，问：“密斯叶这次归国看起来十分匆忙，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孟江南又要起来说什么，红菱急忙按住她笑着答：“家里发来电报，说母亲病了，要我赶快回去。”
“看来是急病了。令慈平素身体如何？”何限问。
“我母亲向来身体不好。从我记事起她每天都要喝药。至于这次是什么病，电报里没有说……”
“哦？最近也没有来信提及吗？”
红菱摇摇头。
“这就奇怪了！电报未提，书信也未提，这不合常理。”何限说。
孟江南敏锐地捕捉到了红菱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安，立即说：“你别故弄玄虚！也许这次病得很急，来不及细说而已。”
何限没有接她的话，继续问红菱：“可否问下电报里是怎么说的。”
“电报里说：母病速归。”
“母病速归？”何限的眉毛皱起，眼中带着嘲弄。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孟江南问。
何限摸摸下巴，语气中带着谨慎：“可否冒昧地问下密斯叶，在家中可有婚约？”
红菱点点头。
孟江南当即吃惊地看了红菱一眼，尽管红菱对她讲过这些年的经历见闻，但对订婚的事却未有提及，难怪她的方才脸色突变。而何限没有立即说话，只是身体向后一靠。孟江南见他不说话，心里更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侍者端了咖啡上来，何限为咖啡加了糖，说：“别急，先喝咖啡。”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孟江南的急性子被何限的欲言又止搅得七上八下，哪里有心思喝咖啡。
“是这样的。”何限喝了一口咖啡，“我呢，也是道听途说，不保准的。二位小姐就当随便听听。”
红菱和江南双双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听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这出国留洋的学生们啊，大多是家里定过亲的。”
“这还要你说！谁不晓得！”孟江南抢话道。
“急什么啊！我还没说完呢！”何限白了她一眼，转向红菱继续说道：“很多人出了国就不想跟家里定下的媳妇完婚了，当然了，这在国内也是有的。”
“哎哟！啰嗦死人哟！”孟江南说。
红菱拍拍她的胳膊，示意何限说下去。
“这家家户户为了让儿子回来完婚，使各种手段骗儿子回家。听说，在留日的学生里最常见的骗婚信就是‘母病速归’。”
“啊！？”孟江南听到这坐不住了。身旁的红菱登时头晕耳鸣，再没力气制止她的急躁。难道真有这样的事？难道这封电报也是骗她回去完婚的吗？不对！闻叔答应过会帮她，怎么会拍这样的电报来骗她？想到这，真一的话又回荡在耳边，万一这封电报不是闻叔拍来的呢？她立即摇头，不会的！除了闻叔，谁又会知道她的住址？难道父亲也知道她跟着春田一家去了金泽吗？这些年她从没有与家里直接取得任何联系，都是从闻叔那里辗转听来。似乎家中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大的变化，除了柳妈，没有人对她的近况表示关切，她也并不关心柳妈以外的任何人。
不知怎的，眼前的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了，等红菱缓过神来，看见孟江南将一半的咖啡泼在了何限身上。她急忙跳起来阻止，却已经晚了。何限瞪大了眼睛跳起来，有仆人跑来递上毛巾。何限擦着西装，脸上气急败坏。红菱连忙左右劝着，但孟江南气得脸色通红，拉起红菱匆匆走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