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赵匡胤走在皇宫里,不经意走到了功臣阁,这座楼还是柴荣在的时候修的。赵匡胤一抬头,正好望见了阁内一个人的画像。画像之人青面冷眼,天然给人一种肃敬之感。
我们要介绍一下,赵匡胤这个人比较吊儿郎当,据记载,经常光个着脑袋,打个赤脚坐在大殿门槛上吹风,走路时也是大大咧咧,没个皇帝样,属于到了五星级酒楼会被赶出来的主。可看到这副画像之后,赵匡胤马上挺直了腰,然后整了整衣服,把松松垮垮的腰带给系紧了,前走两步,进入功臣阁,朝着画像恭敬地弯腰行礼。
“陛下贵为天子,此人不过是前朝之臣,何必行此大礼?”随从小声地在旁边提醒。
收起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赵匡胤一脸严肃,指着身上的龙袍说道:
“要是这个人还在,朕还穿不上此袍!”
画像之人,后周枢密使王朴。
王朴,字文伯,东平人,进士出身。让柴荣眼前的一眼的是他所写的平边策。
这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分析了天下大局,指出平定天下是很有希望的,更重要的是他还指出了平定天下的步骤。
此时,吴越,南唐,南汉,湖南,荆南,后蜀,北汉割据,幽云还被辽人抢了去。怎么统一天下,收复失地,成为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问题被历史学家,历史军事爱好者反复讨论,收集起来,都可以出一个平边专集。但本质上,没有那一篇能超出王朴的这篇。
在这篇流传至今的平边策里,王朴的主张基本可以归纳为二点,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具体来说,就是先收南唐(特别是淮南那一块),后取南汉,后蜀等国,再收复幽云,而北汉跟咱们是死敌,不容易下手,估计是最后平定的一块地皮。
以后近三十年的历史统一进程,基本在按王朴先生规划的进行。
这才是乱世里需要的文章。柴荣立刻召见王朴,就平边策中的问题展开了深入细致的讨论。经过交谈,柴荣可以确定,他已经找到了寻找已久的助手。
从此,柴荣大力提拔王朴,最终升至枢密使。
对柴荣来说,王朴正是他寻找已久的心灵的和者,亲密的战友,人生的知音。每当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柴荣就会把王朴找来商谈一下。
有一次,柴荣问了一个问题:
“我还能活多少年?”
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标准答案自然是万万岁,但这明显是骗小孩,但说实话又要得罪人。于是,王朴选择了一种巧妙的回答。
“陛下以苍生为念,上天自然降福,臣的才识不多,但根据所学来推算,我只知道三十年内的事情。三十年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据记载,柴荣发问时非常从容,他已经做好了听任何答案的准备。但听到这个回答时,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够了,够了!只要如卿所言,我将用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使天下变成太平盛世!”
我不奢想长生不老,也不指望再活五百年,我只求三十年,如得三十年,我愿足矣。
这一年柴荣三十四岁,再活三十年,这不是一个过分的想法。
按照十年开拓天下的计划,柴荣的时间还是很紧张的,在平边策的大讨论后不久,柴荣就开展了统一天下的第一次军事行动。
目标不是王朴平边策里写的南唐,而是后蜀。在后人的讨论中,很多人认为在征江南之前,最好先平西蜀,因为拿下西蜀之后,可以顺江而下,形势更为有利。但柴荣最先用兵西蜀,应该不是对王朴平边策的修正。
征西蜀,是为了响应人民群众的呼声。
不久前,从后蜀秦凤二州来了不少百姓,他们到达开封后,纷纷到衙门递报告,控诉蜀国苛政,要求中原出兵,收复秦凤二州。
此时,蜀国国君是孟知祥的儿子孟昶,这位兄弟对物质生活有些追求,平时收税也收得重了点,搞得自己的百姓要跨境上访。
人民群众的呼声是要响应的,周兵开拔西进,很快就跟蜀兵交战上,虽然蜀兵已经好多年没打过大仗,但毕竟占有地利。打了三个月,西蜀的战事就成为三国杨修形容的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第一次出兵就碰到了瓶颈。柴荣陷入了困境。很快,反对用兵的声音再次在朝中响起。
柴荣第一次认识到开拓天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是承认失败还是继续前进?
最终,他决定叫一个人到前线去看一看。
这个被任命为研判员的人是赵匡胤。
赵匡胤到秦州前线跑了一遍,探访了前线的将士,又详细了解了后蜀的情况,然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秦凤二州不过是当年耶律德光南下时,为避难并入后蜀的,对孟昶来说,并没有死守的必要。后蜀政治腐败,蜀军久疏战场,而我军虽然遭遇阻击,但大军士气依在。总而言之,困难是暂时的,胜利是一定的。
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准确的,柴荣根据赵匡胤的报告决定持续用兵。一个月后,战事的僵局终于被打破,周兵大败蜀兵,攻占秦州,三个月后,公元九五五年的十一月,再次攻占凤州。
敏锐的观察力,精准的研判,这便是赵匡胤的能力。而另外,柴荣更表现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特点。
许多人看来,柴荣是激进的。但事实上,荣荣每一个看似乎激进的决定后面都是做了功课的。
吃了败仗的孟昶做了一个决定,烧毁栈道,屯兵剑门关、白帝城,做好了抵御周兵入侵的准备。与此同时,孟昶还给柴荣写了请求睦邻友好的信,信中,孟昶跟柴荣认起了老乡(孟昶祖父一辈在柴荣的出生地邢州当过节度使)。
没有回应。
惶恐不安中,孟昶直冒大汗,这位蜀二代比较胖,怕热,为了避暑降温,孟昶在皇宫里修了一座水晶宫。但心静才能自然凉,现在国家都不保,只怕呆在广寒宫都未必有用。
过了许久,孟昶收到了最新的消息,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一口气。
当柴荣的敌人是不幸的,但幸运的是柴荣并没有真正看上他。
柴荣放过了孟昶(暂时)。
公元九五五年的十一月,柴荣下了一个命令,指出这么多年,中原混乱,基础设施严重失修,尤其是开封东边埇桥一线的河道因为淤泥堆积,成为了沼泽。柴荣要求当地官员组织民工,将这条河道竣通。
命令下去以后,议事的都表示工程量太大,而且修这条河道的意义不在,因为这条河道出去,便是泗水河,而泗水河往下就将流入淮南境地。以前,这是一条运输干道,但现在淮南归南唐,跟中原皇朝是老死不相往来,别说运粮运布什么的,就是草也不运一根。政治决定经济,这样的一条接近废弃的河道修它干什么?
对于下面反映的情况,柴荣一声叹息。
为什么人都只看眼前的利益呢?
“去修吧,数年以后,必定能获得它的利益。”柴荣这样说道。
总有一天,这些沉寂了半个世纪的河道一定会重新繁荣起来。
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完成一项工作:征服淮南。
寿州,淮河水岸,寿州节度使刘仁赡表情凝重,死盯着江面。江水很浅,河岸冷冷清清。
回过头,刘仁赡问向随从:
“最近把浅的人员那里去了?”
所谓把浅,就在冬季来临水位下降时,在河浅处派驻士兵以备敌军。
很快,刘仁赡听到了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撤走了。”
刘仁赡匆忙返回了城内,进城后写了一封报告给南唐朝廷,要求恢复把浅制度。
答复回来了:把浅的事情就放一放吧。
南唐朝廷做出这个决定是从经济角度出发,每年守在一条淮河边上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而且守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一个敌人过河。要算起淮南跟淮北的上一次大规模正式交锋,还得追溯到朱温跟杨行密时代。
登上城楼,刘仁赡望向对岸望去,风轻,江平,偶尔经过的渔船,行色匆匆的路人更让眼前的景象显得平和。
刘仁赡的瞳孔聚集,眉头紧锁。
这不是一片太平,这是大战来临之前的宁静!
公元九五五年的十一月,周朝的军旗出现在淮河对岸,数万大军在周朝十二员大将的指挥下从正阳一处浮桥渡过淮河,统帅这支军队的不是符彦卿、刘词这样的老将,也不是张永德、赵匡胤这样的后生猛将,而是宰相李谷。
站在淮河岸边,李谷豪情万千,淮河的水依旧流淌,岸边的野草依旧茂盛,只是江边的青年已经白了鬓发。
李谷的思维已经回到了三十年前。
韩兄,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