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无边的柔软中,苏澈只觉得此刻的感受很清楚。身体像是以一种极舒服的状态向后倾斜而去,身底是一片看不见四周的深渊,虽然漆黑但却并不让人恐惧。他能清楚的感受到一道道细小的好像不曾存在过的气息在身体间流窜,从四肢到脑袋,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无法描述出来到底是什么。
随慢慢下降的躯体好似在空中平躺,渐渐跌落进深渊的最深处。苏澈这才从那种极舒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缓缓睁开眼睛,自己已经沉在地上,又似乎不像是在地上。
是梦吗?苏澈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这梦的画面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但好像与现实世界并不相同。
苏澈在地上爬起来,周围是一片黑暗的死寂。甚至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头顶漆黑的天空,似乎有些不同,其中有些微弱的声音隐隐传来。这声音说不出来是从哪里发出的,好像周围到处都是。
“这是灵海的源头吗?”苏澈尝试着走了几步,周围的环境好像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漫长的黑夜,依然是看不见的漆黑一片。
苏澈停了下来,他想到了庄先生说过的话。“要安静下来,试着去感受体内天地元气的呼吸。”
少年席地而坐,双目紧闭,神色自若。簌簌然间,他慢慢的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些体内好像原本不存在的东西此刻骤然变得通透起来,好像有一股气息在身体四处以一种极细微的节奏流动,那气息沿着既定的轨迹在四处奔波,而后好像忽然阻塞,竟无法继续前进分毫。
他在一片阻塞的尽头处看见了一束光,那光看向他的一瞬间忽的消失。他脑袋里浮现出一幅有趣的画面,好像忽然间身体某处的一个筛子被轻轻拔起,随后便有无数道同样的气息涌了进来,那不断涌入的气息似乎无法看清,他甚至听不到任何动静。
脑袋里好像空空的,仿佛有一股清泉从头顶灌下来,让人感觉到神情气爽。
苏澈猛然间睁开了眼睛,他抬头望向了头顶的苍穹,依然是散发至深处的一片虚无。
少年的眼睛有些恍惚,他回想起了叶姓少年的说法。各人的灵海有所不同,有的是一瓢水,一场雨,有的则是一池水,江河,溪流,甚至湖海。自身体内的神识虽然稀薄,但至少他还能感觉到有神识不断汇入灵海,就算少些也无所谓,但他的眼前确是一片漆黑,莫说是一瓢水了,他连一点水滴都看不到,甚至听不到任何声响。
此时耳边渐渐传来水流的声音,他听到落水拍打在岩石上然后坠下。
苏澈从桌子上爬起来,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着面前坐着的庄先生,又转头看了看楼阁地下的水泉,原来是它发出的声音。那个一片漆黑的梦,醒了。
“你醒了。”庄大家正悠然自得地饮茶,杯中有热气环绕。
苏澈看着他,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庄大家看向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那个梦很奇怪,但感觉很真实。”苏澈神情微便,回想道:“我梦见一束光,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接着全身便疏通了。有许多道气息一同向着光涌了进来。”
庄大家抬头看他,回道:“那光便是灵海的源头。你既然已经感觉到天地元气的汇入,那说明你体内的神识已经通过了那处源头,慢慢往灵海汇聚。”
“那么麻烦你告诉我,在灵海里你看到了什么?”庄大家端起杯子,说道:“究竟是水滴,还是一瓢水?或者是一池清泉?”
苏澈轻声说道:“什么都没有。”
庄大家握着杯子的手停止了动作,他神情微凛,问道:“什么都没有?”
“是的。”苏澈认真说道:“我看见的好像是深渊,漆黑,虚无,而又阴冷。”
“深渊?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庄大家看向他,“即便你的神识稀薄,但也不至于灵海里空空如也。就算是灵海里空空如也,那也绝不会是一片漆黑的景象。”
苏澈坐在那儿,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嘴角微抿,说道:“这茶不错。”
“茶……”庄大家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此时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
……
日渐西斜,夕阳已至。余晖洒在院子里,照得窗户有些晃眼。
“周仁。”大殿里执笔儒师的声音传了过来。
随着那名走出打殿的儒修退了出来,此刻站在院子里的队伍已经所剩不多。
叶姓少年靠在树下,嘴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根随手摘来的野草。
贺山阙安静地站在院子里,他一直站得很端正。
童年找了张椅子坐着,明明已经是有些冷寂的秋天,他却还是固执地挥了挥扇子。
穿红衫的木兰花站在大殿前面的台阶上,屋檐上的瓦砾有些金光渐闪。她突然看了眼侧面的走廊。
那儿正走来两道身影,所有人的眼睛又再次亮了起来。
何阿恒看见庄大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大概已经猜到了什么。
大殿里面的儒师此刻已经剩下来的不多。神识测试本就不需要他们的在场,只是为了看看那天生圣人和苏澈特意才没有离开的。要说是为了顾及其他考生的感受,院子里的儒修大多都已经完成了秋试,早就散去。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家伙并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
至少其他各书院的儒师是这样想的,但张锦绣还坐在那儿。他看了眼走进来的庄先生,又看向了停在大殿门前的那位少年。
苏澈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至少他看上去很平静。
“嗨!怎么了?”叶姓少年走过来问道。
苏澈微笑道:“没事。”
“那走吗?”叶姓少年说道。
“不,再等等。”苏澈转身看了眼大殿。
大殿里负责记录的执笔儒师迎着庄大家问道:“庄先生,那那少年的结果该如何写?”
“验神石的反应已经足够清楚,我想不用我重复一遍。”庄大家保持着大度回道。
“清楚。”执笔儒师瞥了眼苏澈,转身继续回去。
张锦绣起身站起来,面向庄大家说道:“庄先生,既然秋试已经结束了,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书院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他转而看向了院子里不多的儒修,“剩下的几个应该没什么值得关注,先生应该也回去休息。”
“张先生请便。”庄大家巍然笑道:“我今天倒是没什么事情,这余下的几个还是一并看完罢。”
张锦绣微微点头,接着走出大殿。他看了一眼坐在院子里的童年,童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已经记录在册的结果,足以说明苏澈只是一个无法修行的凡人。既然已经确定了这一点,那他们自然也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必要。
童年起身,有些嘲讽意味的回头望了眼苏澈,随即转身离开。
已经听到刚才庄大家回答的贺山阙也终于挪动了身体,他转身的动作很利索,接着便是一道高大的背影跨过御前司的大门,然后慢慢越走越远,模糊不清。
木兰花瞧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苏澈,她的表情有些难以看透。
一道飘着红衫的背影便也消失在了院子里。
……
……
天上有时候飘过乌鸦的声响,那轮渐渐坠入地平线以下的红日将天边渲染得格外鲜艳。
大殿台阶上的两个少年显得有些落寞。
“你说,我们还留在这儿干嘛?”坐在台阶上的叶姓少年抬头看他,嘴里含着的那根野草已经被嚼烂了。
“没事,你看,那天边的晚霞不是很好看吗?”苏澈抬头看着有些梦幻的天空。
叶姓少年吐了嘴里的野草,说道:“晚霞天天都有,永远都是一个样子。”
“我想再试试。”苏澈看着院子里的桃树,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试试呗。”叶姓少年躺的坐得有些随意,打趣道:“反正不要钱。”
苏澈看着他,笑道:“这话说的我爱听。”
“邹平。”执笔儒师的声音有些弱了下来。
那孤单的立在院子里的儒修走得很轻快,他站在验神石前顺利完成了最后一环。
何阿恒坐在庄大家的旁边,他本来是想走的。但是想到身边坐着的这位老先生还留在这里,他便打消了这个不成熟的念头,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个陪衬。
执笔儒师开始整理册子,旁边的儒师正准备把验神石收起来,后面站着的是两个御前司的守卫。他们要把验神石送回库所里去。
何阿恒看了眼坐在身边的庄大家,老先生闭目养神的修行已经结束,他恢复过来正打算起身离开。
于是何阿恒的身子便也从椅子上抬起,他抬头瞥见了大殿门前有些拉长的阴影。
苏澈的脚步安稳地踏进了大殿,他大声说道:“等等。”
拿起验神石的儒师转过来看着他,一脸的茫然。
何阿恒打断他的说话,问道:“等什么?秋试已经结束。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再试一次。”苏澈轻声回道。
“再试一次?”何阿恒侧身向庄大家看了一眼,“你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
叶姓少年从背后站出来,说道:“试试就是再测一次。”
何阿恒没有发笑,他走过来拍了拍苏澈的肩膀,然后严肃说道:“年轻人你的诗确实很好,但如果神识不够的话,你的大道修行便无法前进一步。虽然这样说很遗憾,但你还是要快些接受这个事实,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安心地做个凡间的教书先生也不妨是一种机缘。”
苏澈很认真的看着他,接着又说了一遍:“我再试一次。如果还是不行,那我转身便走就是了。”
“这……”何阿恒又看向了庄大家,他在等待主考官的决定。
庄大家颇有深意的打量着苏澈,平静说道:“罢了,就让他再测一次。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麻烦,从此断了他的念头也是件好事。”
抱着验神石的儒师又缓缓将石头放在木桌上,执笔儒师重新翻开册子,站在一侧。
……
……
院子外边已经月明风清,燕都城的夜景渐渐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