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当朝阳渐渐从法式洋房的红瓦中探出头来,伴随着声声鸟鸣,巴黎新村里已经充盈着各种人声,感觉一切美好才刚刚开始。得铃铃,随着一长串的铃声,一辆邮局的自行车从弄堂口一路滑到了12号门口。“报喜报喜,大学录取通知书!”邮递员乐滋滋地朝屋里喊着。一个正在院子里修剪着花枝的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听得响声,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周家阿姨,恭喜恭喜啊!”“周家姆妈,外孙进啥学堂啊?”“华师大稳进咯,亚安这个小拧平常不大响咯,关键辰光还是扎台型咯啊!”这左一句右一句地正说着呢,周老太太已经揣着红信封微笑着进屋去了。
老式洋房的客堂间虽然朝南,可是因着在底楼,阳光是泄不进来的,尤其在夏天的早晨,反倒有些凉意。周老太太进了屋,揣着红信封站在通往北向灶间的过道里,朝着二楼的亭子间叫了声:“建平,给小妹打个长途,就说华师大通知书来了!”说着,谨慎地把未拆封的通知书架在了五斗橱上那个三五牌座钟前,仔细地端详着。“阿娘”,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声,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趿拉着从楼上下来,陈旧的木地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啥事体呀,老清老早咯拿我吵醒了?”
“侬亚安哥哥咯录取通知书来了。”周老太太淡淡地答道。“是伐是伐?让我看看,快点让我看看。我要帮孃孃打电话去。”小姑娘反倒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好像是她被大学录取了一般。“到侬爸爸房间里去打,侬慢叫去了香港,等亚安回来估计也碰不着侬了。”老太太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靠在摇椅上,戴上眼镜看起了报纸。
小姑娘叫周佳乐,是林亚安舅舅的女儿,自小和寄住在外婆家的林亚安玩闹嬉戏,一起长大,于是感情甚好。她小林亚安三岁,那年刚好初中毕业,凭着周老太太的一点海外关系,正整理行囊预备去香港念高中。而高考完毕的林亚安,自然是回到江西父母的身边,度过这个中学时代最后的一个暑假。
周老太太出生名门,虽然老伴走得早,却也能轻松将一儿一女养育成人。为了能留住老周家的香火,便硬是开了医院证明,将儿子建平留在了身边,女儿周晓兰却成为了替代下乡去了赣北。
当外孙林亚安呱呱坠地起,周老太太便萌生了要他回上海接受教育的想法,心里是一直嗔怪着自己的女儿,竟然执意要和一同下乡的上海知青恋爱结婚,不然早就和隔壁老王家的闺女一般,能趁着知青大返城的时候回到母亲的身边。
“唉,女大不中留啊!”周老太太常常这样叹息着,甚至是在林亚安的面前。亚安对外婆是有些敬畏的,外婆的学识很渊博,家教也甚严,再加上和舅舅舅妈同住,总归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因此也使得亚安的性格相当自律,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令周老太太相当欣慰的是,这个外孙很是争气,自小品学兼优,生活能力也不弱,周末在家总能帮忙干点重活。反倒是那个宝贝孙女,被她母亲娇宠惯了,总爱发些大小姐的脾气,而这个家里也就亚安哥哥能治得了她。
周家是幢三层楼的小洋房,前客堂做了客厅兼餐厅,往二楼的楼梯转角一个亭子间,被周建平当做书房,二楼的朝南大间是周老太太的卧室,再上去便是二三层间的朝北亭子间,三楼是建平两口子的卧室。亚安念小学的时候便来到了外婆家,起先和妹妹佳乐一同住在三层的亭子间,两人嬉笑怒骂两小无猜,直到了亚安上了中学。一天媳妇方芳到婆婆房里闲聊,突然的就试探性地问道:“姆妈,侬刚小宁都大了,是不是嫑让他们再待一个房间啦?”周老太太轻声道:“表兄妹关系好点没啥的,等佳乐上中学再说吧!”方芳没再接口,知道婆婆心里有数的。事实上老太太也心知肚明,亚安已经念了中学,男生虽说发育晚些,可是毕竟岁数在那儿呢。于是没两天后,亚安放学回家,便发现外婆的房间里多了个钢丝床。正怔在那里的时候,听到身后外婆的声音:“亚安,今天起你睡钢丝床了,还有哦,中学功课多了,以后你晚上到我房间做功课,晓得了伐?”
外婆说完便下楼做饭去了,亚安依旧愣在那里,稍稍的有了些失落。妹妹给他的感觉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可自己却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的一些异样了。每个清晨看着熟睡中的佳乐,小嘴嘟哝着的样子,亚安总不舍就这样把她从美梦中唤醒;晚饭后佳乐喜欢趴在亚安的背上边看哥哥写功课边往他嘴里塞着水果,那一头秀发垂荡下来带来清新的洗发水的香味;晚上睡觉前佳乐总喜欢在床上和亚安嬉闹一番。
亚安从心里是了解外婆的意图的,有时候也觉着自己会有那样的想法是很不应该的事情。睡到外婆房间以后,亚安倒也可以晚上躺床上再开盏台灯多看会儿书了,不至于同从前那样妹妹睡觉早,亚安也必须早早熄灯躺床上胡思乱想了。
亚安的学习成绩不算太拔尖,但也总在班级前几名的样子。进了中学,学习相对紧张了些,他还给自己报了个新概念的夜校班,周末不是约上同学去打打篮球,就是陪佳乐去学画画。佳乐的画从小就很有天赋,外婆说那是从外公身上遗传来的,亚安其实也很喜欢画画,可是他知道学画的开销很大,笔墨颜料和纸张的,他不好意思跟妈妈开这个口,他知道父母拿着外地的收入开销他在上海的生活学习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当然外婆是一直默默地在补贴亚安的,但每当母亲寄过来的全国粮票或者托人捎过来的土特产,亚安总觉得这样能在大家尤其是舅妈面前感觉舒坦些。
舅妈方芳还算是个贤惠的女人,一家老小洗洗刷刷的事情基本上她全包了,对亚安也还不错,不过也就是客客气气的样子。晚饭后她总是一个人收拾厨房,把垃圾装袋,然后亚安会很主动地提溜着去倒,顺便在弄堂里散散步。
巴黎新村沿重庆南路是两排旧时的公寓楼,里边是几排20年代砖混结构的联体小洋房,据说蒋介石的第三任妻子陈洁如也曾寓居在此。再往里便是几幢五十年代及八十年代新建的公房,其实那里原本叫四维新村,但是大家叫习惯了,就全变成巴黎新村了。在两个新村之间建了个垃圾房,专门负责清扫的阿尼伯伯就住在一边搭建的棚屋里。亚安每次都怕见他,印象中他对小孩总是很凶样。小孩子么,倒个垃圾总是远远地做个投掷动作,要是失手没扔准可是要被他瞪眼睛的。但是外婆讲过,阿尼其实是个好人。
这一天,亚安像往常一样提溜着垃圾袋,向四维新村方向晃悠,路过阿尼的棚屋,见门半掩着,便无意识地朝里瞄了一眼。突然门吱呀地打开了,只见阿尼伯伯倚靠在贴着门安置的吃饭台子边,叫住亚安:“小为,回去代我望望那外婆哦!”亚安被一惊,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在喉咙里应了声,转身扔了垃圾便跑了。
亚安倒不是被吓住了,其实没多久他便忘了这个事情,他着急地是想去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给音子打个电话。其实家里很早就安了电话了,但是在外婆的房间,连舅舅舅妈打电话都要去那里打。何况是给个女同学打电话,而且还是说些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学习无关的话题。今天亚安是想问她借盒张国荣的卡带,另外想问问她是不是要看他新借来的武打书,如果她有兴趣亚安可以让她先看的。当然罗,这些终究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什么亚安也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听听她的声音吧。音子和亚安不是一个班的,所以在学校里没什么机会说话,顶多也就是课间休息的时候在操场上遇到打个招呼而已。音子是个篮球运动员,个子高高的,两腿很长但也很结实,屁股微微上翘,胸部发育的比佳乐更加令亚安不敢直面。音子的面架子很小,笑起来嘴唇湿漉漉的,嘴角微微上扬,甜甜的样子,是亚安喜欢的类型。因为被妈妈逼着也报了个新概念的班,所以在夜校里亚安和她算认识了,不过没上几次她就彻底翘课不来了,于是亚安总是变着法子想些主题来给她打电话,这样一来一去的也就算熟络了。
每次倒垃圾的工作完成的时间稍长些,回到家亚安就会被佳乐拽到她房间,然后便是一顿“拷问”:“是不是又给音子打电话啦?”这时的亚安便会拿出私藏的太妃糖来堵上妹妹的嘴。当然佳乐可真不会向大人告密,她最希望的还是哥哥请她做参谋,买些小发卡小钱夹小玩意儿的送给人家,这样她觉得能帮到哥哥有种说不出得满足感。
当然,这样情窦初开的日子并不长久,没两学期音子就休学随着她的父母去了美利坚,亚安送给她的最后一样礼物是一本略带点香味的画满长睫毛女孩的日记本,因为佳乐说女孩子一定喜欢。亚安在扉页写上:永远快乐!末了是他精心设计的签名,在收笔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画了一颗心,然后轻轻地合上本子,也合上了他的初中生涯。
亚安继续在这所市重点中学念的高中,很高兴的是佳乐也考到了同一所学校,于是兄妹俩可以一起上学了。家里离学校不算远,坐24路的话,也就3站路,而且要绕到复兴路去坐车,到是走路的话从南昌路穿到瑞金路,也就一刻钟的路程。当然啦,骑车就更快了。佳乐初二的时候,舅妈允诺给她买部脚踏车,去买的那天,佳乐特意让亚安一起去。起先亚安只不过东张张西望望,心想不过是让我陪着来的又不是给我买,不必瞎起劲的吧。其实亚安也是有车骑的,舅舅的那部永久牌的钥匙也配了把在亚安这里,只要舅舅没有用处,一般都是可以让亚安踏着满大街地跑的。不过哥哥的心思,佳乐多少是了解一些的,就爸爸那部老坦克,亚安都不好意思放了学和同学一起外出,尤其是一同经过淮海路,那车怎么看着就怎么不能和自己那个玉树临风的哥哥相衬。于是,当亚安的目光落在一部红黑色的捷安特山地车上时,佳乐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试车,然后便是对这车赞不绝口。舅妈稍有点不满意地说:“哪能选这样子的,一点不像小姑娘踏咯。”佳乐却在一边对着自己的父亲撒起娇来。建平对这女儿是百依百顺的,况且他也多少看出些端倪来,便打起圆场:“这车也不错,颜色很中性啊,男小囡也好骑,应急头里也可以让亚安带着她。”方芳没了话,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不买显得太不把这外甥当回事了。
这往后的日子,南昌路上总能见到一个青涩的小伙子骑着部山地车,后座上带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两人一路嘻嘻哈哈,一边有同学蹬着老坦克路过,不免加足马力,还不忘酸酸地拉下一句:“亚安,又带你妹妹上学啊!”
自行车的车轮飞转着,就像那飞转的岁月陀螺,兜兜转转的以为自己在不断地长大,却不想童年的那个自己已然深深的印刻在那里,挥之不去的:我终究是那个样子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