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行驶的时候,不都是像书里描述的那样隆隆的轰响的,偶尔也会有咯噔的一下,像极了吃了冷风打嗝一般,时常也会有吱的一长串啸叫,亚安把这臆想为是车轮与轨道的不和谐。而就是这种声音,使得寂寞的旅途不会显得孤单。大概是从念中学起,每个假期亚安便独自坐火车去江西,不再需要父母托相熟的同事相陪了。不过这二十个小时的哐当哐当还是相对很无聊的,幸好买到的是卧铺票,无非就是躺了睡,睡了又躺,看完整本故事会,再问对铺的借张良友报,到了饭点去餐车溜达溜达,回来实在没事就躺床上听walkman。有时也会遇到善搭话的人就天南海北的聊两句。不过多数时候亚安不过是个听众,毕竟是个在校大学生的资历,实在是没什么很吸引人的话题。因为是卧铺车厢,大部分的都是长途客,待到车过了南京,开始陆续有短途客上车了,顿时车厢里开始热闹起来。
列车上的广播也停止了曲艺杂谈,开始放起了音乐:人分飞,爱相随,哪怕用一生去追,我又怎么能追得回……是周华健最新出品的一个专辑。亚安不是很喜欢这个歌手,却唯独很喜欢这首歌。大学念了一年了,奖学金拿了不少,空余的时间就是参加些学生会的活动。虽说是上海生源的学生,每到周末就是那么难熬。同寝室的上海同学总喜欢带外地同学去他家里小住两天,平日里有事没事的就到楼道里往家里挂个电话要送这个送那个的过来。而自己呢,虽说开口说着上海话,却要去传达室的长途电话前排队给爸妈打电话,要不写个信,贴个2毛钱的邮票得要花上十几天的时间才能到爸妈的手里。周末会回外婆家,可自从佳乐去了香港念书,舅舅也和从前的街道工厂买断了去了家外资公司,周末经常在外面出差,家里就剩外婆和舅妈在了。自小亚安便对外婆有些畏意,吃饭不许发出吧唧声,走楼梯不准蹬得楼板响,外面回来的裤子是不能沾到睡觉的床的等等。虽然有时外婆也只是嘴巴上说说,但是亚安却一直就照做了。在亚安的心目中,外婆不像影视片中常描述的絮絮叨叨任劳任怨满脸爬满皱纹的老奶奶形象,更像是个知书达理傲慢高贵的贵族后裔。而舅妈呢,从前和亚安也只是客客气气,决计不会多去关心的,后来初二那年,为了户口回上海的事,曾经和舅妈闹过次矛盾,虽然最后是外婆出面平息了风波,但至此和舅妈之间更是少了话语。
每次亚安一个人待在朝北的晒台,看到对面人家一家三口嬉笑怒骂,都会发出感叹:“如果,如果我有间房子,哪怕再小也好,我就能把爸妈接回上海来住,也好过这般人分飞爱相随的日子啊。”
火车渐渐驶入了上海站,亚安也停止了思绪,这个暑假他是提前回了上海,为的是和回来探亲的佳乐见上一面。虽然好不容易待到了暑假,可以和父母尽享天伦一番,可也经不起这个表妹的软磨硬泡,关键是舅舅也带来了好消息,似乎是已经帮母亲在上海找了份工作,最快年底母亲就能回上海和自己团聚了。想到这里,亚安的心里就似灌了蜜一般,自从小学起亚安便离开江西,独自在外婆家一待便是十几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对于他而言是既陌生又向往,想到以后的每个周五便会像任何一个本地学生那样归心似箭,亚安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但是事实并不如想象的那般美好。舅舅成为了那家美国公司上海办事处的负责人,而母亲便是这个办事处的文员,除了需要接触外文其他工作非常简单,对于一个国有大型企业的中层干部而言其实是大材小用了。可母亲乐得这般,即使是在江西办了病退,即使是和父亲两地分居,但每个周末都能见到儿子而不用坐上那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她是真心欢喜的。不过亚安却没预想中的喜悦,根源还是没有自己的房子。
本来念了高中起,外婆就把自己的房间一分为二,中间用帘子分隔,亚安算有了半个单间,而亭子间早成了佳乐独立的闺房。虽说亚安进大学的同时佳乐也去了香港,但是舅妈似乎没有意思让亚安住回亭子间:“佳乐放假都要回来的,亚安也不过周末回来,房间理来理去的也没意思。弄刚呢,姆妈?”周老太太在这事上只得给儿媳点面子,毕竟自己年岁上去了,很多地方还要靠儿媳照顾着,再者外孙偶尔回来,住在自己房里还方便祖孙俩聊聊天,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矛盾在周晓兰回到这个家以后,便日益明显且升级了。周晓兰的性格不比上海女人的精明劲,毕竟在外地待了快三十几年,再加上自身聪颖刻苦谦逊,在厂里很吃得开,事业也是顺风顺水。丈夫是个老实人,儿子亚安也很争气,除了和儿子两地分居以外,这个家庭本是很叫人艳羡的。可是她回到了上海,如今的家乡已完全不同于她离开时的样子,利欲熏心将人的灵魂都打磨得棱棱角角的不好接近。首先当然是一个住的问题。佳乐的房间原则上是动不得的,那只能挤在母亲房间,平日里亚安不回来也就俩母女一起住,周末亚安在就只得在半个单间里再搭个钢丝床。另外毕竟是住个大人,四季的衣物常用物品这么一摆放,把个大间也局促成亭子间的样子。
周晓兰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负责给一家子烧早饭,起先两天方芳还会过来帮帮忙,当然也就是象征性地摆摆样子罢了,因为还不及小姑回来,婆婆有次就满心欢喜地脱口而出:“晓兰回来真好,我每天都可以吃到她做的饭了。”这说者无心,听者可有意呢,尤其是媳妇。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方芳便拉长个脸:“总归是女儿好,我噶许多年买汰烧的都好像是应该做咯,再说了,管好自己小拧不算,这宝贝外孙不还要我弄,我对他算得好了,我图什么呀!”建平最烦女人的唠叨,也不吱声,似乎的是这两年方芳提前到了那可怕的更年期,就随她发泄发泄罢了。方芳见老公没响应,愈发折腾起来:“不就是觉得欠着她的么,有啥啦,顶替就顶替了么,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啊,我们不是还给她工作了啊,蛮好了,外地回来咯,哪里那么便当寻工作咯呀……”建平听不下去了,起身走出门去,门重重的砰的一声,算是给方芳的那段言论画上了一个句号。
周晓兰回来以后,表面上方芳对她还是很客气的。当然啦,买菜烧饭打扫的家务方芳是再也不会沾手了,晓兰对此也并不计较。离家二十多年了,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人生的一大半时间没和母亲在一起了。即使是待在上海的童年,也正是搞***的年代,母亲早出夜归,最亲近的人倒还是建平这个哥哥。兄妹俩差两岁,和亚安兄妹一般,都品学兼优,一起考入卢湾中学,一同上下学,回到家来一起召唤邻里的朋友们到家来自习,一起烧饭做家务,一起等母亲的夜归。直到那红色年代的到来,一纸走了关系弄来的医院证明,阻隔了兄妹俩万水千山,也不经意地在两人的心里埋下些许芥蒂。
“姆妈,我早上买的白砂糖侬放在哪里了?”这天,周晓兰回到家刚换了衣服便准备去厨房。周老太太便跟着她下楼到了厨房:“我放那个柜子里了。哎,晓兰啊,我今朝去政协开会碰到老王了,他说现在新政策出来了,像侬这种病退回来的,可以试着去派出所报报户口。”周晓兰边忙不迭地洗着菜,边回答道:“姆妈,这事体我老早就晓得了,但是当初亚安户口回来,方芳不是闹得厉害,这下我再报进来,我生怕一家人又不开心。”周老太太也不多话,转身上台阶时幽幽一句:“这事我来讲讲看。”
周晓兰真不想给母亲生事,她清楚地明白这些年随着建平生意的风声水起而母亲的日渐衰老,方芳顿觉腰杆子硬起来,已经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有时候甚至对母亲也开始指手划脚起来,而母亲更想将好婆婆的形象一直这样扮演下去,她实在不希望五年前的事情再度重演。
在林亚安的心里,这个阴影必定会存在的。十五岁那年,看着班里几个知青子女纷纷改了出生年份提早把户口报回了上海,亚安也心痒痒地写信给了爸妈。其实周晓兰在厂里也留意到这个信息,一是害怕知青子女满十六岁便可回沪的政策有所变化,二是想早些报回户口对儿子考高中百利而无一害,于是一纸家书又传到了周老太太的手里。对于外孙的前途,周老太太是不敢耽搁的,当夜便寄了挂号信过去,让晓兰快点将相关证明开具好。当改了出生年份为1975年的户口本、独生子女证、单位证明等等一大摞材料摆放在周家晚饭后的饭桌上,矛盾一触即发。
“姆妈,这个怎么可以,住都住那么多年了,户口回来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们招呼一声啊?”方芳先开了腔。周老太太先是一愣,没想到名列户口薄上户主一栏的自己,竟然为了让自己亲外孙的名字出现在随后的空白页上,还会被遭到质疑。“这个是姆妈决定的事吧。”建平象征性地发了点声音。方芳继续叨叨:“这户口啊,现在也不跟粮票什么的有关了,其实要真是和吃的有关,这小孩一年也吃不了多少。关键是和房子啊,他这户口一进来,以后这房子就得有他一份啊。他是建平的亲外甥,可他姓林了呀,他不是周家人了啊,要报户口么也该报到他爷爷家去么……”“可爷爷家在虹口啊,报到那里我就不能考向明了,除非是直升,但我没这么大的把握,舅妈。”亚安接了话。“虹口的好学校多着呢,你可以直接考那里的学校呀?”方芳立马把亚安的话弹回去了。佳乐插话了:“为什么哥哥要走啊,我马上考进向明,就可以和哥哥一道上学了呀!”建平嘟哝了一句:“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周老太太一直没作声,她没料到这样件小小的决定,竟然会遭到儿媳的反对。她等到大家都不发声了,才得以开腔:“亚安他爷爷家房子很小,还有个叔叔一家子在,户口落那里就只能考那里的学校,亚安也要住在那里,不太现实。我们房子大,上上下下的,就建平一个男的,我看亚安在蛮好嘛。”“妈,这不是男的女的的关系,你不就想说我没让你抱上孙子嘛……”方芳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说话开始离谱了。建平这时不得不发声了:“你怎么跟姆妈讲话的啊?我妹妹的小孩怎么就不能住这里了啊?姆妈做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反对啦?”这一串话是越说声响越大,方芳不禁一怔。周老太太也没料到儿子会这般对媳妇。“你……你……你个周建平,你……”方芳一时语塞了,眼看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佳乐吓坏了,抱着母亲先哭出声来。亚安也不知道这么一折腾,自己这户口的事是不是就此黄掉了,立马惊慌失措地拉着方芳说:“舅妈舅妈,我只是为了读书,我不会要房子的,我不会要房子的……”此时的方芳哪还会听亚安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拉着佳乐便噔噔噔地上楼去了。“建平,坐下。”亚安只记得那晚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