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教室边上,陆离朝里面瞄了眼,讲台上还是空的,就临时叫了几位弟兄,试图将这醉汉连拖拽进教室。可这厮扒着门框不松手,几个篮球上的真汉子齐上阵,费了半天功夫,可算是硬生生把他搬进来,扔在了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
陆离就坐在旁边,盯着这个酒劲上头的西北壮汉。
这时候,教室前排走进来一位身着紧巴巴西装衬衫的清癯老头,头发霜白,夹着课本讲义,快步走到讲台边,打开了电脑设备和投影仪。
教室里近百号人随之安静下来。
当然这安静之下,或大或小的屏幕都私下亮了起来,三三两两,横着竖着皆有。
陆离把书包塞到一边,就抬头看了眼投影屏幕,才发现自己忘带了眼镜,视线全糊成了一片,这课也就算白来了。他转而扫了眼旁边,肖姓醉汉霸占了三张座位,鼾声渐起。
陆离有些无语,敲着桌子,不紧不慢和这醉鬼说话:“我说肖哥啊,你这样喝怎么行,不怕还没毕业就倒在路上?”
肖姓青年闷着头嗯了一声,居然慢悠悠坐起来,抬起一张茄红色的脸,而那张脸嘴唇以下覆盖了浓密胡须,简直和关公似的。
陆离以为他清醒了,可这厮转眼又蹿跳起来,手舞足蹈兀自发着酒疯。
陆离赶紧站起身,勉强拦腰截住这个热血冲脑的醉汉,一时间闹出了不小动静,连讲台上那位说话都停顿了,投来长达几秒的死亡凝视。这时,教室前排探出一个毛茸茸的金发脑袋,正是早到一些的老周。
发现情况,他也忙不迭赶过来,两人费了一番力气才劝说肖哥安生坐下,老周也顺势坐到另一边。
“他怎么喝成这样?咱俩出去的时候他不是老实躺着么?”
陆离摊了摊手,“说不准酒瘾犯了,正好三个人不在,他就偷偷摸摸灌了几瓶。他不一直这样。”
陆离或许心思简单没看出猫腻,老周的眼睛可是和刀子一样利,他瞥见这个不学无术的糙汉今天挎着个书包,知道其中有鬼,便伸手去夺包。醉鬼肖哥这时竟然机灵了,把书包死死往身上压,不肯让出来。
外表骚包的老周也是个身高超一米八的壮汉,脾气上来了,抓过书包带大力一拉,肩膀一顶就将这醉汉撞开,陆离赶紧承担了垫子的角色,接住一头撞过来的肖哥。
就这会儿功夫,书包落到了老周手里,他掀开一看,里边陡然冲出一股冷冽酒香,向着四面八方飘散,饶是他这个半斤八两的夜店常客,闻了闻,也皱起了眉头。
很快他翻出一个印着邮政标志的空瘪纸盒,以及一个做工精良的牛皮酒袋。老周眯着眼自言自语道:“卧槽,青稞酒?刚从邮局拿完快递,包装还没来得及扔,你这酒瘾是有多严重?”
陆离正要凑过脸去看,老周却将书包猛地一盖,大手一挥挡住了陆离视线,“去去去,没啥好看的。”
陆离哦了一声,也懒得过问。
过了几分钟,老周托着腮帮子,一脸惆怅,唉声叹气。
“怎么了?你悲伤个啥?”陆离配合演戏般地啧啧两声,白了一眼这个兔死狐悲的家伙。
肖哥闹分手不是一天两天,没个几天就借酒消愁,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是要说姓周的会为之感伤,陆离第一个不信。这个号称花丛猎手的男人可是方圆百里第一渣男,什么事能让他叹气,恐怕是是借题发挥的鳄鱼眼泪吧。
老周转过头,拉出一张雅痞的笑脸,摇晃着左手中指,“你不懂,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小处男。”
陆离皱了皱眉,他平生最忌讳被揭老底,而老周这句话接连打击了他两次。
因为孤僻惯了,陆离属于那种最没有女人缘的废柴,这是第一忌讳;而他更忌讳别人叫他处男,尤其是寝室四个人里边,老周和肖哥都是开过光的男人,即便是一向守身如玉的正经学者老田,据说高中时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表白信那是收了几大箱子,于是只剩下陆离一个人还对成人世界毫无体会。
周姓青年摘下帽子,梳理着一头金发卷毛,忽然发现那个废柴眼神不悦,就和闺怨的小娘子一般,于是忍不住嗤笑道:“哟,说你还不乐意了?是不是兄弟,开个玩笑都不成。”
“周煜,搞事?”
“哟哟哟,叫哥,揍你丫的,信不?”
陆离作势挺起胸膛,僵着表情,咔咔活动着脖子,又拿捏着高中和校霸学的手法,将手指骨节捏得噼啪作响。这一套不成熟的混子作派,加上他本就单薄的身板,只能算一场笑话。
老周真是笑容愈发灿烂,摇摇头轻声道:“得得得,我就当让着你了。”
正此时,背后的座椅被轰地一撞,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像是硬塞进一个庞然大物。陆离和老周都吓了一跳,一齐转过头,只见着一张挎着黑色眼镜框的微胖脸庞,这人穿了件不合身西装,领带歪歪斜斜,脸上豁然印着一张红手印。
正是陆离最后一位室友,号称健身爱好者兼专业学者的老田。
周姓青年眼神一阴,他找这小子有一会儿了,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直接一个翻越蹿到了后排座位上。
他面对着微胖眼镜男,龇出一口白牙,一本正经道:“小田同志,听说你最近思想觉悟提高,不仅写了申请,还特地在报告里陈述了帮扶某走弯路室友,使其悬崖勒马的光辉事迹。”
这眼镜男手一抖,浑圆脸蛋上一双眼睛立马眯成两条缝,喃喃说道:“哪有哪有。”
老周像是咬定证据不松口,“我可听某人说了哈,你这憨货居然在报告里写某周姓男子夜夜笙歌,扰乱生活秩序?我什么时候扰乱秩序了?不是你精虫上脑老是嚷嚷着要干一炮,可每次要带上你,你又怕这个怕那个,现如今反咬我一口?”
那眼镜男回过神,瞪了前排的陆离一眼,那废柴摆了摆手,意思这和我无关,可眼镜男的眼神不依不饶,倒是十分刻薄。
陆离照例不当回事,动了动嘴唇,脑子里空落落的,便懒得掺和,转过身摆弄手机去了。
姓田的眼镜男垂下眼神,一面嘟囔着嘴稀碎咒骂,一面拿袖子揩着满脸油光,他这几日仕途顺利绩点腾飞,心情越发通畅,胃口大开,结果是被过量的三餐滋养得愈发肥胖。
他嘿嘿笑着,转头认错道:“过几天哥几个出去吃饭,我请。”
老周这才扬眉吐气,抽出一根烟,想了想现在正上课,便老实放回烟盒,“你这是去参加学习了?通过了没?”
田单推了推眼睛框,故作一脸唏嘘道:“没那么顺利,那篇报告被辅导员批回来了,说没达标,得重写!这不,刚改好报告,又是一个项目出问题,临时通知入围校赛,你说巧不巧,不知道哪个鳖孙玩意看风向不对甩手走人了,这个没见过钱的腌臜货,就觉得拿不到市里三千块奖金,连自个的那份投入都撤走了。”
“剩下那些人没法儿啊,只能临时找个人顶包,去和校赛组委会答辩,我就是一混子,可惜人家说你是经管的,那必定是能说会辨,没办法,就我上了。”眼镜男转动着眼珠,咽了咽唾沫,“我要不是看那负责人还挺漂亮,哪能接这活儿啊?”
老周搂过眼镜男肩膀,一脸坏笑,左手指了指自己脸颊,“所以,你这脸上……”
“嗨,别提了,好不容易给人家整完活儿,才跟负责人聊两句,人家一米九的男朋友来了,人高马大的和堵墙似的,说巧不巧,那兄弟还带我练过深蹲,好家伙,人家那是深蹲举一百二十斤的大佬,我当时忘了解释,脑子一空就跑,结果给人家打了。”
老周忍俊不禁,前仰后合差点笑岔气,可他看眼前这个眼镜男面带微怒,脸皮如肉山颤动,赶紧收敛了些。
他忽的岔开话题,推了推前面那人的鸡窝脑袋,“姓陆的,你不是能掐会算么?给咱的小田同志算一算啥时候命里桃花开?”
陆离废柴一条,放在哪儿都是个长着大众脸的庸俗之人,没人高看他一眼。可鲜有人知道,这厮也有些个不寻常的才艺,让人觉得神秘又奇葩。
比如没人猜拳赢的过他,以至于他一度被传为校园“拳王”;又或者他精通各种扑克玩法,赌起钱更是十局九赢,到后来没人愿意和他玩牌;又比如此人捡起一片树叶,便能随便吹出一曲饱含忧郁气息的二泉映月来,连萨克斯拿过省奖的老周都说他有音乐天赋。
甚至有校园传闻,当这废柴的某周姓室友外出颠鸾倒凤之时,此人线上远程吹奏赛马,权当伶人献技为其助兴,结果因为声势浩大被楼下举报,一时间传为笑谈。
可相比陆离的一门玄乎到极点的特长,前边这些都不值一提。
有一次,寝室里几位轮流追着陆离猜拳,扬言要终结他的不败神话,猜了不下千次,陆离实在是受够了,干脆承认自己会法术,三个天南海北的室友顿时炸开了锅,继续追问他能不能飞天遁地时停等等,这厮却死活不肯说了。
此时这个姓陆的青年转过头,面色不悦,冷不丁甩出一句,“不算,你让我算我就算呐?”
“嘿,你敢不算。”
陆离颇为不屑切了一声,“不会,都二十一世纪的人了,真迷信这个,找算命先生去。”
“是不会还是不敢?”老周满脸坏笑,上半身挺出桌面,凑到陆离耳边,“要不就是你不行了吧?”
陆离耷拉着死鱼眼,半转过脸漠然一瞥,“不骗你,周煜,你马上就会有血光之灾。”
老周咦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离眯眯眼笑而不语。
老周满头雾水,在他直接坐下的刹那,忽然发觉大事不好。
就在他方才半站起身的时候,折叠座位弹回去了。
这个骚性青年一屁股摔在地上,连带着一连串磕磕碰碰的声响。等他灰头土脸爬起来,陆离已经坐到了几个座位之外,露出一个违心的微笑。
“我说中了。”
老周扒开座椅,呲着凉气坐下,尾椎好像撞碎了一般疼,他有些狼狈地点点头,“行,算你狠,我服了。”
眼镜男推了推反光的眼镜,邪邪一笑,在听到陆离说“血光之灾”的时候,他立马了解了其中深意,趁其不备将老周的座位掰了回去。
恍恍惚惚大半节课过去,轮到课间休息,老周扶着腰走出后门门口,靠在墙上,抽出一根烟点着,深吸一口,从鼻腔陆续喷出氤氲烟雾。
教室里吱呀一阵响,接着,一个闭着眼的高挑身影扶着门框一步步蹭出来,腰上别牛皮酒囊,鼻子轻轻嗅着,好像是闻着烟味儿出来的。紧接着,这人同样靠在了墙上。
“肖哥,这东西味儿挺足,不怕老师闻见。”
“家里寄过来的,好久没尝过了,今年刚蒸出来的,我电话磨了好久,才搞到这么一壶。”
那个看着虚脱了一般的青年提起酒囊,其中液体有咕噜晃着。他眯着眼,满是胡茬的脸上露出一个陶醉笑容,“来一口?”
老周双手环抱,轻笑一声,“还是老规矩,我就一包白沙,换不换?”
“能换,”青年忽然睁眼,眼神格外的清澈,“条件是你得一口气喝完,不能剩,不然你的Zippo归我。”
“可以。”
老周走出几步,转身回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抛过去,同时对面那人当空抛来了酒囊。
他凌空抓住酒囊,听着壶里咕咚晃动声音,嘴唇紧闭酝酿了很久。对面的肖哥也不急,就站在那里等。
忽然,老周向后一仰,做了个难以置信的下腰动作,他的左手如高枝挂桃倒拎着酒壶,那一川青翠如竹叶的酒水就这般被痛饮入喉,可谓是酣畅淋漓,直至最后一滴酒悬挂在壶口上,将落不落。
满脸胡茬的肖哥笑了笑,他点着一根换来的白沙,像蒸汽火车头一般快速喷吐着烟圈,并且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见证了这一幕,他双眼都眯成了月牙,忙不迭拍手称好。
那一滴清澈酒液依旧挂在酒囊口上,不肯落下。
掌声忽然停了,下一秒,肖哥一个箭步冲将出去,闪电劈手夺过酒囊。他仰起头,让最后一滴酒滑入口腔,混合着火烫烟雾咽下。
“好酒。”他忍不住大声赞叹,这个肖姓青年现如今眼神清澈,除了两颊还有些红润,并无其他醉状,绝然不像是刚才还歪歪倒的酒鬼。
“过分了啊!肖哥,说好全换给我的!”老周一个打挺重新直起上半身,脸色不红不燥,好像刚才灌下去只是几瓶白开水而已。
“抽烟,抽烟。”肖哥乐呵呵的,抽出一根烟递给老周,亏他一副粗犷的形象,竟丝毫没有凶神恶煞的感觉。
后者大大方方接过烟,等肖哥换上一根新的,老周主动掏出几百块买的钢音打火机,翻盖砰地一声动听悦耳,他先给肖哥点上,自己也点上。
“说实话,这东西哪来的?效力够不够?”老周趁点烟的空隙小声问,声音却冷冰冰的。
“哪来的你就别管了,对付那两个人,够了。”肖哥也是小声回复。
“其实你大可留着自用,不必换给我吧。”
肖姓青年听罢身体一僵,瞥了他一眼,“这事情不容你我商量,上边的决定就是决定,也不是我乐意。”
老周摘下帽子,梳理着满头金毛,叹息道:“希望这事情能平安过去。”
陆离下课去了洗手间,等他回来,肖哥已经不在座位上,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加紧步子去到教室后边,门半掩着,冲出去一看,才安心下来。
只见那两个人若无其事地靠在露天栏杆上,悠然朝天吐着烟圈。
“陆离,抽一根儿?”肖哥倒是大大方方递出烟盒。
后者愣了一下,摇头谢绝了。
此时,一个套着西装壳子的眼镜男路过,他走得极慢,表情缓和,和身边的女孩一直保持前进路线平行。
眼镜男满脸的小心谨慎,说话也拿捏着语调,生怕暴露猥琐本质,吓跑了部门新人。他假装是个热心的大二学长,本来以自己的学生工作经验,没什么技术问题,就是那身西服有些勒的紧,汗闷得厉害,找陆离借的眼睛框子也不合适,老是往下掉。
说巧不巧,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人的女孩,却被这三个恶人似的奇葩拦住了,为首的陆离眯着那双高度近视散光眼,像是狠狠剐了别人一眼,这半年来眼睛散光恶化严重,愈发看不清晰了。
那个女生被盯得发毛,浑身一颤,退一步躲到了眼镜男背后。
老周赶忙掐了烟,拉着一张痞脸笑道:“哟,老田,哪儿找的姑娘?”
随即眼镜男狠狠瞪了回来,疯狂甩眼神暗示,老周只好将话茬儿咽回肚子里,别过头只当是认错人了。
陆离也识趣地点头,眯着眼装出到处摸索的样子,“不好意思,我隐形眼镜儿掉了,认错了。”
这厮一抬头,眼镜男立马做出一副义薄云天的表情,对着三位兄弟各自望一眼,示意他们赶快滚。
三个单身汉赶忙避嫌,女生也意识到什么,不知不觉脸颊微红,低下眼睛,这时一缕长发粘到了睫毛上,被风轻轻吹开,眼镜男不知不觉张大嘴巴,一时竟看呆了。
等这两人粘呼着走开,上课铃响了,老周、陆离和肖哥重新坐回座位,接着糊弄完了下半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