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后,陆离独自跑出去,推了辆小黄车,火急火燎冲出了东区大门。
骑行了没几分钟,他撇下单车,冲进了北区邮局。课上收到了快递短信,是老家那边发来的,八成是大爷爷专程跑去镇上寄的土产。
这年头,快递点遍地开花,也就是那个顽固不化的陆家村子还没开通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得跑去镇上。
下课之后,取件的人流量最少,他轻易抵达了二楼,报了单号和电话号码,拿件的时间里,他到处打量一番,今天的快件堆积严重,幸亏早早来了。
帮他拿件的是个年轻男子,样貌平平,除了搬来一口意料之中散发着诡异味道的大箱子,还附有一封小巧书信。
“行,就这,没别的了。”年轻男人低着头木讷说道。
陆离一言不发,高度近视的双眼眼神涣散,他那令人发毛的眼神黏在身前的工作人员身上,让后者十分不舒服。
“真没了。”那个年轻男子有些局促地摊手,转身忙别的事去了。
陆离照样闭口不言,接过箱子,填完手机号,一路磕磕绊绊地下楼。
他放弃了来时的单车,直接沿着街道往前走。前面左转有条老街,大多是经营饭店,期间几个理发店,老街的尽头就是学校的北区后门。
校区规划伊始是环绕着那座南望山建立,开始没什么规模,主体是坐拥图书馆和大操场的西区和被一条主街道分隔开的新式东区,北区开发的历史夹在中间,用一条隧道连接着西区。
北区有两个门,大门一般称作北大门,外边是条干路,而称作南门的小门这边,围绕着学生渐渐发展起餐饮业,这条老街却得名北街。
在学生眼中,北街一面是脏乱差的魔窟,一面也是下馆子找乐子的打卡地点。
陆离正好在傍晚高峰期抵达北街,街道主体是一条险要的下坡路,地面黝黑,店铺狭小,却灯火通明。
来往的大多是青年男女,间杂着两三人同乘的小电驴,或者一身醒目明黄的外卖小哥,熙熙攘攘,奶茶店和炸鸡店飘散着美好的味道,广告灯光散发着红晕,夜风也是暖而潮湿的。
他嗅着浓郁的市井气息,到了南门附近,顺道捎了一份煎饼果子,边走边啃,一路溜回了他所住的25栋,506宿舍。
宿舍黑着灯,不令人奇怪,这个点儿大都去了食堂。陆离用脚带上门,放下箱子,摸着了电灯开关,角落和卫生间统统检查一遍,确认没藏人,才放下心来。
他不想牵扯到其他人。
箱子有问题。
家里那几个老人总是没心没肺,对离家很远的大学没有太多距离概念,有时会寄来一些难以保质的食物,比如灶里扒的烤红薯,甚至生的九孔十三丝的贡藕,可那些东西再怎么因为路途颠簸而变质,也不会散发出腐烂气味。
更准确来说,是气息。
单单从感觉上来说,里面的东西可不太干净。
他倒不怀疑那个工作人员,那人看着是个普通人,不会乱动手脚。于是他只能一路强装作淡定,甚至买了晚饭边走边吃,绕了个大圈,借机看是否有人跟踪。
可一路上并未发生异样。那问题就只存在于这件物品本身了。
陆离深吸一口气,拿着工具刀,划开了封条。
他手一颤,那道黑色塑料封条下边似乎沾连了一层纸,宽度和胶带无异。谨慎起见,他立刻停手,割下一段已经撕下的封条,轻轻剥开那层脆黄的纸,现出其中朱褐色的鬼画符般的文字。
陆离一时屏气凝神,举起那道黄符过头顶,透过灯光,试图一点点去解读辩识这些晦涩文字。
正如他对室友透露的那样,他确实学过一些道门法术,奇门诡道的东西接触颇深,但以他所学,竟没能认出这道符箓,其偏门程度可见一斑。
陆离虽不认识这符箓,但它有何用途也能猜出一二。
他瞥了眼信封,没敢动拆信的念头。这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教诲之一:小心符水、小心书信、小心灯灭。
文字皆有灵,所谓白纸黑字,本身材质用料或许没有什么问题,但只要是写下来的东西,就蕴含了一份契约效力,这东西可大可小,但往往最要命。
陆离已经破坏了符纸封印,只能继续拆箱子。
他撕开所有封条,箱子里填满了塑料泡沫。陆离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刨开那层泡沫,居然露出一只三足青铜酒樽,篆刻有金文和饕餮纹。
陆离颇为忌惮,没打算直接触碰这东西,先带了双手套,将其拿起来,看了一圈,和历史书上的青铜器文物倒是很相似,却少有经历千年时间腐蚀留下的绿色锈迹,他只认出了模糊的“尚飨”二字。
更诡异的是,这东西只有手掌大小,重量却可能超过几公斤,铸造它的金属远不是青铜这种质地偏软的材料。陆离怀疑这不是活人用的器皿,更可能是祭祀用的礼器。
陆离忽然想起来,他在村子里见过这东西,在那个列满牌位、油灯长明的陆氏祠堂里,这个酒樽一直占据着最上一层的中间位置。
这样一来,他倒是安下了心。老祖宗会拿出这件祭器,自然有其用意,不会是害他。
“可这是什么意思?这祭器常年不见光,阴气这么重的东西,难道是给我用作厌胜之术?也没个说明书给我。老祖宗啊,您这是给我出难题嘛。”
他无意敲了敲酒樽侧面,激荡出类似清越的乐音。
是中正庄严的“宫”音。
余音仿佛绕梁不散,竟然愈发浩大,让陆离想起来在省博物馆参观过的曾侯乙编钟。
铛,铛,铛。
仿佛有人应和着钟乐,击缶而歌。
五十纪走山涉水踏马江湖,三十载谋身立命气撼河山。
我曾有,青云之志,鹏鲤之心。
我曾许,开阔天地,立身为民。
曾有仙人踏江过,剑指苍茫金光破。
苍梧山上避新朝,食芥何曾言味苦。
我曾傲武林,一芦渡大江。
我曾临万军,一剑藏于心。
落日终有时,孤云不曾言。
树倒猢狲散,王谢燕不回。
逃入传奇三百年,世人语我荒唐人。
当年尘封师门事,今日说与江湖听。
奇门走入虚妄位,孤虚遁入空门中。
箭投金壶折辱罢,谁将挽弓射天狼?
我辈当记江湖梦,傲心敕剑斩魍魉。
悲乎,英雄折戟,龙死荒滩!
哀哉,江湖老矣,游魂无殇!
头脑恍惚间,他发觉自身居然坐在荒野之中,北边天空阴雷大作。
一道神念破开脑海激荡而出,像是平地陡然生发出参天大树。一些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钱塘大潮轰隆隆涌入,头痛欲裂。
陆元鼎、先师、陵墓、长生。这一串不可理解的字眼被生生挤压进了记忆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洪钟大吕般的声音。
“陆元鼎,违逆天道,窃取百年命数,你可知罪?”那声音贯穿脑海,像是密语传音所致。
滚雷震震,天地像是蒙在一面鼓里,空隆作响,黑云一线几乎压地,狂风卷积,摧折着一切地面造物。
那一刻,他想起来了许多事。
他低垂视线,周身气息凝重如云雨将至。恍若神人的陆离一人当空踏出一步,一步浮空。
“我有何罪?”陆离猛然抬头,坐南向北对着青天嘶吼。
“纵使我门与世无争,竟然还是逃不了这一天?我倒要反问一声,天上人间,可有真逍遥?”
他再度踏出一步,起手如覆山,无形气机将那倒悬垂天之云生生撕裂。
九天之上坐一人,持杆披斗笠,如同蓑翁垂钓,只是鱼竿一甩,扔出数道紫黑天雷,瞬间轰杀坠下,如同毒蛇电射,却被生生挥手打散,在独立世间的青年身边撞出几个大坑。
陆离再度踏前,气势如登楼远望,无与伦比,那老人仿佛再也奈何他不得。
可他的怒气也如云雾忽散,恍惚道:“我为先人看护家院,不过是为了求得天下太平,你们这些伪神伪仙却见不得这一切。
生者死,死者生,这是天道轮回不假,可你们这些个不知缪糟何味的仙门人物,踏入天门之后可曾再沾过轮回?”
“荒谬!”老翁横眉竖目,怒喝一声,再度甩杆,钓起万钧雷霆。
可陆离像是没看见这些雷电,直直冲撞出去,一跃千丈高,破开风雷涌动,欺身撞向天际。
在一阵悚然的狂笑声中,天雷浩荡,乌青黑云中猛然爆发璀璨光华,青年撞碎天门,直上九霄,睥睨天下。
最后带着让室友发怵的邪笑在被窝中醒来。
满脸胡茬的肖哥和头发粘成块的老周坐在下面,一个人捧着铜制酒樽,另一个提着牛皮酒囊,正往酒樽里面灌着青色酒液。
两人一晚上推杯换盏,好不自在。
“他刚刚是不是喊啥了?”老周扯了扯嘴,凑近肖哥小声说道。
肖哥摇了摇头,“不知道,八成癔症了。”
两人都一同转过脸望向他,同样地满脸惊悚。
桌子上,魔性的鬼畜铃声《改革春风吹满地》忽的炸响了,陆离迷顶着黑眼圈,瞪了一会儿,陡然头顶发寒。
不得了,睡过头了。
罢了,逃课吧,继续睡。
可当他他缩回被窝里,满脑子捣浆糊似的,实在记不起来昨晚上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