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区,靠东边有一片起伏成波涛绿林的丘陵地区,山重水复处,一座山村在静谧薄雾中露出一角。
天微亮,一轮太阳煌煌东升,一丝丝金缕刺透雾气。山村的房屋散落在山间各处,山上松树茂密如盖,点缀着几座清澈小湖,偶尔有几尾肥鱼打挺搅起气泡。
在东边完全亮起来之前,咚咚的捣衣声,以及收虾笼老人沿路喊着的沙哑调子,早早响彻了湖畔。
这么一个世外桃源中,万事万物都懒散着沉睡着,在野蛮中生长。山村的住户固守着恬淡的田园生活,院前载满苗竹,屋后有菜畦,不紧不慢经营着日子。
这些年青壮外出打工,富裕起来,家家户户修葺了小洋楼,多数拉了电线光缆,也修通了那条争论了许久的水泥路。
青年和老人走在水泥路上,慢慢走到村口小店外,天也亮透了,映着东边一片火烧红色,风云呼啸。
踏着草鞋,托着锄头的老人扣着草帽蹲在路边,吧嗒抽着竹根烟斗,哼出两道着烟气,闷着头不说话。
青年呵呵笑了两声,蹲在老人身边,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偏过头,看着村子熟悉的错落景致。
老人慢慢呼出一口烟雾,黄土颜色的脸上拉出一个纯朴笑容。
“伢儿,在外面要小心,你这孩子打小就老实,你这几个爷爷也管不到你,别让人欺负了,也不能欺负人。”
青年盯着地面,来回磨着鞋底,半晌后点点头,“晓得了。”
“你上大学了,万事开头难,记得给家里来电话。”
“晓得。”
“你在城里上高中的时候,不想着家,宁愿给人发传单也不回乡下,但离得近,我好歹能托人照应。大学离家千里,要是真想家,记得打电话,也别急,等到放假就能回来。”
“嗯。”
老人挠了挠脑门,有些难为情,还是木讷交代道:“还有,给我们老陆家拐个媳妇回来。”
“啊?”青年有些赧然。
“怎么,你也老大不小了,装什么装,要是还瘪犊子一样装好人,就不怕你大爷爷用狮吼功来招呼你?”
青年苦着脸,无奈道:“我去大学是奔着学习去的,又不是去……晓得晓得了,老祖宗!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老人重重哼了一声,在水泥汀上敲了敲烟斗,忽然眼神低沉,轻声道:“不要忘了自己是谁,呵,陆家人的命,走出了大山,逃不过要奔波一生。”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几个日夜,老人曾经苦苦劝说,可惜青年没有听进去,执意想去看看广阔的天地。
“伢儿,这山里什么没有?外面有什么好?陆家人是属于江湖的,可百年前开始,江湖就容不下我们了,这座大山是我们最后可以依托的庇护,走出山的人,再也不能停下,只能漂泊一生。”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山里太小了,老祖宗,外面有比村口的寸险山更高的山,有比放虾笼的湖凼更宽的水,我可以上学,可以找一份工作,春天不用插秧,秋收不用割双抢。
外头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没有江湖,也没有打打杀杀,那都是电影里的故事,县城都像个有模有样的城市了,我不想一辈子锁在山里,我想去更外面看看。”
月明星稀的晚上,老人就守在门口磨盘上,狠狠抽着烟锅,直到鸡鸣时分,那几日,老人愈发显出老态,黄土塬一般的干裂皱纹愈发加深了。
喇叭声由远及近,青年站起身,望了眼西边大路,公交车慢悠悠驶来了。
他挎起背包,拉起行李箱,回头笑了笑,“我走了,回来再去看您。”
老人摆了摆手,千叮万嘱汇聚成一句苦涩话语,“不送。”
早上乘车的人不多,青年占了个靠窗座位,打开车窗让风透进来。早上的落霜的路面清冷得很,逐渐远去的老人抗着锄头,背影佝偻。青年眼睛发红,站起身大喊道:“我一定回来!”
他等了半天,老人依旧背对着他,只是脚步一顿,扬起干枯手臂,使劲挥了挥。
老旧公交终于发动了,发出像是要散架似的隆隆声,一路晃荡,载着十九岁的青年去向县城,他会在那里转乘大巴,去向遥远的外地。当代无数的年轻人,想要改变命运,走出家境或者阶层的桎梏,这是最初的选择。
“大学,我来了。”这是他此时的想法。
半年后,中国内陆某个二线城市,一所没甚名气的211大学。
正是中午过后,秋风劲冽,晴天的日头响得很,通过玻璃幕墙和镜面似的花岗石反射出来,天上地下都明晃晃的一片,亮得人眼疼。
裹挟在风中歪歪斜斜的身影站住了,他发型如一捧鸟巢,满脸沧桑,背着双肩包,像是在外羁旅之人。东教双子楼横亘在眼前,就如同两块锃光瓦亮的花岗岩,周围的绿化带也是枯槁一片,落了几只羽毛稀疏的寒鸦。
“半年了,这楼还是这么高,啥时候我也能站那么高呢。”这人嘀咕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许多男男女女从身边交错而过,正是上课高峰期的人山人海,无人注意这个礁石一般矗立的消瘦身影。
“喂,陆离,傻站着干嘛?还不上课去。”一个含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位穿戴潮流的高俊青年从容经过,他头上反扣着鸭舌帽,烫成金色的头发只露出一缕。青年嘴里叼着根白沙,因此说话含糊,他点烟的时候很讲究路数,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让金属打火机滞留时间放长,同时摆出一副神色桀骜的表情,最是引得路过女生的青眼。
对于一些个羞赧得低垂眼帘,外貌上也是清纯素雅的女生,他毫不吝啬地丢出几个极具魅力的眼神,这一手释放魅力的绝技,在青年手上那是玩弄得炉火纯青。
他默默走过一段,才发现那个姓陆的同僚没跟上,皱了皱眉头,立马原路退回去,猛地一拍那个沧桑青年的鸡窝发型。
“喂,干啥呢爷们,看上哪家姑娘了?站那老半天了。”他一脸奸诈,佯装四处张望着,野性气质暴露无疑。
那个发型沧桑的家伙好不容易找到点忧郁气氛,却被这个没脸皮登徒子打搅,正要回头狠瞪了一眼,却呛了满嘴的二手烟,只能捂着鼻子厌恶道:“姑娘倒没有,烟鬼倒是让我逮到一个。”
这青年烟头翘得更高,瞪着眼睛。
“行了,老周,哪天禁烟条例到了这边,你再横试试。”
不屑一顾嘁了一声,掐了烟头往垃圾桶上一摁,匆忙道:“快走吧,要上课了。”
“要不你先走?我再等等。”陆离又重新盯着天上,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
“毛病,”金发青年轻轻哼了一声,“我走啦。”
随即他大步离开。
陆离独自站了一会儿,他眯眼望着这所大学的地标建筑,再看了看两边,除了东面设计如同飞翼的游泳馆,西面稍矮一截的c座,东区实在是没有拿的出手的高耸建筑。
半年的大学生活后,这个灰头土脸的青年才明白,以前多么立志学习都是徒然的,现在全都不值钱地打了水漂。
他一个县文科状元,却栽在了高考志愿上,临时点兵点将选了个理工院校,还进了个劣势专业,一问同僚,四个有三个是被调剂充壮丁塞进来的,剩下一个和他同样犯傻,被花花绿绿的招生简介迷了心窍。
悔当初啊,可惜回不去了。
他这才发现,梦想的作用就是用来考验下限,因为很少有人平步青云,大部分人和他一样,一步错步步错,到后来只能不断接受。
谁让他是个深山沟子里走出来的普通人呢?自小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再和同龄人竞争已经没有可比性。
十几年前,当一个孩子在火热的稻谷场上奔过,在枯黄的柴火堆上独自嬉戏,或坐在门槛上,对着青砖大瓦围起来的一方小天空痴痴笑的时候,绝然想不到,以后自个儿会变成一个废物。
忽然,兜里的手机拼了命震动,他急忙掏出来,划到了接通按钮。
“喂,肖哥,到哪了?啥?您老还窝在被窝里呢?不是,我刚才看你床上也没人呐?你,你睡得可真平。哎呀,下午还有课,来不来?再修仙可没有人捞你一把。”
“陆离?小陆!”电话里那位火气十足,大嗓门里塞了炮仗似的,“就这一次,就帮我叫个到就成,他老人家又不细看。”
这厮有些无奈,摇了摇脑袋,“不成啊兄弟,我给你签到了多少次了,那老教授天天盯我和盯贼似的,你也知道我着形象辨识度高……好了好了,你快点来吧。”
“哈?来来来个屁!知道我昨晚上吹了多少么?起码两斤,白的!我怎么来,哎呀卧槽!楼又开始晃了,你他娘别晃,老子说事呢……”
那头还是炸刺一般的吼叫,大着舌头说不清楚话,想必是还没醒透,陆离毅然挂断了电话,顿时耳根清净。
然后这家伙提了提背包,继续向教室方向走着,不断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死气沉沉模样。
这才是所谓大学生活,每天赶各种课程、各种活动打卡,还得做没完没了的繁琐作业,对了,还得和一群无厘头的神仙人物和谐共处。
仅如此,还在接受范围以内。
但现实是,一样恐惧的制度从高中继承到了如今。
考试。并且上一届开始,本校取消了清考制度,这意味着他要是挂科,来年还得重修。
期末将近,学生全体都一个样地复习备考,就是平日书能倒着看的诸位神人,也得兢兢业业做个闭门造车的秀才。这几日,陆离就抱了一摞几乎崭新的书,半天时间都泡在西区图书馆里,忙着预习各种词条概念和公式,颠三倒四人畜不分。
好在要熬到头了。考试周结束后,就是长达一个月没有作业叨扰的假期。
陆离提前在网上预订了车票,行李也整理妥当,只剩下一两篇结课论文和几门小考试,以及一门冗长的必修思政课程,一切就绪,终于要回去了。
这才是一个人该有的,平淡无味的日常生活啊。就是时常想想,就有些悲春伤秋的愧疚。
陆离边走边想,到了相对较矮的东教C座楼前。他没有急于进去,反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等人。
506寝室四个人,在校园传闻中就是牛鬼蛇神的代称。方才见过的老周名叫周煜,是个花丛老饕,号称夜店王子,据说此人巅峰时的女友能同时凑一桌流水宴。
第二个姓田,单名一个单字,这人学习工作两手抓,早早去了教室,算是唯一的活久见的学者型大学生,还是本专业男生的标杆。
还有一个刚刚通过电话,姓肖名文军,人称肖哥,来自青海,和陆离这个山里走出的青年一样履历不详,是唯一嗜酒如命的真好汉,堪称海量。
陆离就是在等他。
别看这厮电话里还醉成一滩烂泥,这会儿功夫吐干净了,就能立马爬起来继续灌。
当然陆离没忘记给他发个消息,正告他赶快来上课,最后几节课会签到点名,如果这个醉鬼寻思反正没人管,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喝到失联,那平时分势必要砍掉一大截。
另外,陆离还威胁他,如果他不来,他私藏了一箱青岛啤酒的消息就会被转手卖给老周。
陆离坐了有十来分钟,期间预备铃响了一次,他只能等到下一次铃响之前。东区和他住的北区是有段距离的,骑个电驴正好赶到,虽说让一个烂醉的人骑电动车很不安全,但那个醉鬼一贯是这种疯狂的风格。
不出所料,上课前几十秒,一个仓促套了件单薄外衣的邋遢青年飙车赶到,分明骑的是共享小电驴,却开出了拖拉机的气势,车身要散架似的两边摆,吓得其他车辆纷纷避让,开到陆离面前就已经是极限。
此时电驴猛地一甩尾,连人带车轻飘飘倒下,那个靠着车把手的青年正爬起来,却站不稳,又摔了个脸着地。陆离赶忙将这个醉汉扶正,见这厮满脸酡红,一脸弥勒佛似的谜之自信,他几乎绷不住笑脸。
“酒,酒给我!喝!”他拽着陆离衣领吼道。
“行行行,去教室,去教室给你啊!”陆离只能好言哄骗才能说动这酒鬼。
可当陆离勉强扛着他的胳膊,想将这一摊烂泥拉起来,自个儿的肩膀却压得直往下沉,就和挂了串秤砣似的,这让不甚健壮的陆离很是无奈,一步一晃往前挪动。
“你娘的,咋这沉呢?”
陆离开始后悔自己的判断了,这醉鬼的酒量有所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