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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娘死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听小皮匠说,我娘是生黄疸病死的。我觉得是医生说错了,也可能是小皮匠听错了,应该是蛋黄病,因为我娘死的时候,脸色和蛋黄一样黄。

弄堂里的人都叫我大耳朵。当然,也有叫我野蛮小鬼、叫我捣蛋鬼的。要不是长了两只大耳朵,像我这种发育不良的,肯定被人起绰号叫僵瓜。有一个时期,上海人养鹅成风,弄堂里从早到晚“戆戆戆”一片。别人家都用米糠泔脚喂鹅,廿七号里的人家用酒糟饼喂,那几只鹅长得又肥又大,眼睛通红,只要一看到我,就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啄我耳朵。我已经吓得逃进家里了,它们还不罢休,一边戆叫,一边啄门,要啄十七八记再离开。后来才明白,那几只鹅是把我生冻疮的耳朵当酒糟饼了。怪不得大家骂它们是呆头鹅。

我经常会胡思乱想,想着突然有一天,有个漂亮的女人来找我。最好是在操场上升旗的时候,全校的人都在;要不就是夏天,全弄堂的人都坐在外面乘风凉,这个漂亮的女人一步三摇地走过来,直接走到我面前,抱着我哭,说她是我的亲姐姐,这么些年一直在找我,知道我受苦了,她是来接我走的。姐姐身上的气味一定很香。我也抱着姐姐哭,哭得鼻涕都流出来。每次想到这个场面,我的鼻子真的会发酸。大家都惊奇地看着我们姐弟相认,都张大着嘴巴,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过我照过镜子,还每天都得看小皮匠的脸色,我很清楚,我那个姐姐长成仙女模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那就希望她很有钱,骑着一辆全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过来的,最好,手上还戴了块手表,还烫过头发,衣服上一块补丁也没有。

每一次想象,我都会补上很多细节,弄得自己也很感动。

亲姐姐迟迟没有出现,我在弄堂里先认了个干姐姐,那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再隔壁的阿娟。阿娟是社会青年。我也不太明白社会青年是什么意思,好像就是,你只要当了社会青年,社会就不管你了。阿娟的家人都在香港,她和一个瘪嘴老太住在一起。瘪嘴老太以前是她家的梳头娘姨。每次我的那些恶作剧传到阿娟的耳朵里,她都会格格格地笑个不停。比如有回过年,大年夜,隔壁的宁波阿娘和宁波阿爷坐在一起定定心心吃汤团,宁波阿爷一口咬下去,馅子不是猪油黑洋酥,而是一小块乳腐。宁波阿爷一声连一声地喊罪过啊罪过,触霉头啊触霉头。宁波阿娘说:“昨末子我裹汤团这厢,大耳朵来过一歇。这相貌估摸是其做的手脚。”宁波阿爷恨恨地说:“还用得着这相貌那相貌估摸啊,肯定是大耳朵做的手脚。这小鬼头,趟趟来过以后要出点花头。”阿娟听说了这事,笑得喘不过气来,差点滚倒在地板上,直喊着要瘪嘴老太帮她揉揉肚子。笑完了,阿娟说:“大耳朵顶痴头怪脑,怎么让你想出来的。”说完又笑。阿娟笑起来特别好看,牙齿雪白崭齐,而且一颗蛀牙也没有。她刚刚把嚼了半天吹了半天泡泡的泡泡糖吐掉,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捡起来,放进嘴里继续嚼继续吹泡泡,临睡的时候用糖纸包好,第二天再继续嚼继续吹泡泡,直到阿娟吐出一块新的泡泡糖,以旧换新。

做这个事情不能让阿娟发现的,否则要被她骂的。不过,我喜欢嚼阿娟嚼过的东西。

后来阿娟哭哭啼啼地去了新疆。在此之前她吐掉的泡泡糖,我可以捏两只拳头大的兔子了。

阿娟老是欢喜摸我的一对招风大耳朵,说我耳朵大,福气大。仔细想想,我真的是很有福气。小皮匠不是每天都打我,偶尔也有忘了打我的时候。即便他打我,我也有办法对付他,等他喝饱老酒睡着了,我就在他的帆布围兜上戳几个洞,让他隔一段时间就要买块新的,让他心疼。每次小皮匠用楦头敲我一记,毛头的妹妹囡囡就数一记。石库门房子的隔音不好,囡囡在隔壁听得比我还清楚。第二天我和她一对,大致差不多。有时我说挨了七记,囡囡却说是八记。毛头在旁边帮腔,指天发誓说肯定是八记,就像打在他头上一样真实。没得办法,只好以他们的数字为准。囡囡虽然只有一年级,谁让她的算术比我好得多。毛头的算术作业本上也大部分是三分,有时还能冒出个四分,我不得不服。

这天放假,不上学。上午,我在阿娟的家里玩,阿娟教我背唐诗。背唐诗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但为了不让阿娟扫兴,我便装模作样地背,背出来她会奖励我一块鸡蛋糕。那天她教的是李白的一首诗,叫什么《蜀道难》,听不懂,头一句就很奇怪,居然是“噫吁嚱”。我问阿娟,噫吁嚱是什么意思。阿娟说是感叹词,古代的人见了某一样东西,很惊讶,于是就发出感叹,噫吁嚱。我说那就是哎呦喂的意思,为什么不改成哎呦喂?或者就说成是乖乖龙的咚。阿娟格格格地笑个不停,笑弯了腰,手指着我,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只听外面一声炮响。阿娟还没走到窗前去看个究竟,我已经不见人影了。

今天是国庆节。人民广场在放礼炮。

放一下礼炮,天空便会出现很多小降落伞。礼炮放了一记又一记,小降落伞铺天盖地,轻轻扬扬地随风飘荡。我们住的地方风水好,眼看着小降落伞飘过黄陂路,飘过南京路,向我们这边飘过来。大家拼了命往各自的晒台跑,拿晾衣服的长竹竿去挑。飘得低一点的降落伞,在前面人家的屋顶上就挂住了。于是激起一片惋惜声。飘得高的继续飘过来。我们弄堂有人挑到了,一家人欢呼雀跃。我太矮,够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降落伞从头顶飘过去。我发急了,提着竹竿爬上了屋顶。阿娟在她家的晒台看到了,大声地叫我下来,说危险。我只当没听见。

很多年后我看小说《堂吉诃德》,看到里面的堂吉诃德举着长矛大战风车,回想起来,我那一刻举着竹竿去挑降落伞,很有点堂吉诃德的勇气。竹竿太长了,双手拿着底部,很难控制平衡。屋顶又是有斜坡的,我在屋顶上摇摇晃晃,一会冲到这里,一会冲到那里,只能听任竹竿的摆布,有好几次差点就从斜顶上滑下来。那些大人孩子都顾不上挑降落伞了,都屏住呼吸看我在屋顶上表演危险动作。阿娟见喊我喊不应,知道要出事了,两只手把眼睛蒙起来不敢再看。

有一只降落伞飘过来了。我奋力举起竹竿准备去挑。降落伞突然改变方向,朝旁边飘过去,我便跌跌冲冲地跟着它。好在每一家的屋顶都是连在一起的,我一冲就冲了好几家,一直冲到屋顶的边沿。有很多人在惊叫,在尖叫。我充耳不闻。我几乎就够到降落伞了,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向前探了点身子,终于挑到了降落伞。这时,脚下的瓦片松动了,我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弄堂里一片安静——

幸好那时候房子和房子之间距离很近,中间基本上就剩一条夹弄,按现在的话来说,容积率很高。我拿着的那根晾衣竿,一头戳进了对面的老虎天窗,另一头贴着这边的山墙,慢慢地滑下去。偏巧二楼前厢房的人家在山墙上搭了个鸽棚,我就掉在了鸽棚上面,弹了一弹。就这一个停顿,我看到对面亭子间的新娘子,坐在窗口吃瓜子。新娘子看到我突然从天而降,眼睛瞪得很大,瓜子肉鲠在喉咙口,全身顿时僵住了。那只鸽棚不牢,被我压垮了,十几只鸽子全都飞走了。我踏着鸽棚上面铺的油毛毡和碎木片,飘落到地上。一楼人家在晒棉花胎,我落到棉花胎上打了个滚。

下面有个老太太坐在竹椅子上晒太阳,一阵稀里哗啦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扬起一阵烟雾蒙蒙的灰尘,随后一个小孩滚落到她身边。老太太吓得浑身发抖。那以后,老太太就落下了毛病,只要在路上见到我,就条件反射,浑身发抖。

弄堂里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迫不及待地想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拍拍屁股站起来。摔下来的过程只有几秒钟,我还来不及害怕。竹竿还在,降落伞也在。阿娟发了疯一般奔过来,先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出血,还好,只是脚踝处被鸽棚的钉子扎破了点皮。阿娟说:“大耳朵,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摔死了。”说罢一把抱住我,哇哇大哭起来。

早有人去告诉了小皮匠,说你家儿子从屋顶摔下来了。小皮匠真正是大将风度,打好掌子在切鞋底的皮,要切整齐,只是眉毛挑了一下,手也不抖,声音也不抖,说:“摔死了?”来人说没有。小皮匠说:“骨头摔断了?”来人说没有。小皮匠似乎有点失望,说:“腿骨头也没得断?”来人说没有,还会鲜蹦活跳地走路。小皮匠就不吭气了,把切刀在头皮上来回刮了几下,继续切鞋底。倒是江水英看不过去了,说小把戏这么高摔下来,你也不家去看看,太过分了。家去吧,摊头我帮你看着。

小皮匠这才回家。走到半路,小皮匠就被鸽棚的主人揪住了。鸽棚的主人姓陈,那张脸长得很有特色,中间宽,两头尖,弄堂里的人背后都叫他橄榄头。橄榄头对小皮匠说,你儿子闯祸了你知道吧?小皮匠笑笑说,知道哩,小把戏命大,没得摔死。橄榄头说,你儿子把我的鸽棚压坏了。我这只鸽棚花了不少钞票搭起来的,你看怎么办?小皮匠谦卑地笑笑,说,我家去教训小把戏,辣豁豁地打,给你出气。橄榄头说,小皮匠,你怎么管教你的儿子,我不管。我只问你,我的十几只鸽子逃掉了,怎么办?小皮匠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嘿嘿地赔着笑,说,乖乖,可惜了。鸽子肉很鲜,很肥,好吃得不得了。可惜了。橄榄头有点火了,说,小皮匠你拎拎清,我养的不是菜鸽,是信鸽。其中一只还从芜湖飞回上海,得过奖的。小皮匠讨好地说,得过奖的鸽子,肉更鲜美。

两个人各说各的。正说得热闹,一阵鸽哨传来,十几只鸽子飞回来了,盘旋了一会,看看鸽棚还没修好,就飞走了。那些鸽子后来几天又飞回来过,看到鸽棚还没搭起来,又飞走了,从此一去不复返。

橄榄头此时眼睁睁地看着鸽子飞走,心疼得不得了,见小皮匠像是在耍无赖,撩起就是一拳,打在小皮匠胸口。小皮匠不避让也不还手,依旧满脸堆笑,暗地里绷紧肌肉,打算挨上十几拳,一拳抵一只鸽子。小皮匠在心里默默记数,数到第四只鸽子,马樟花赶来了。马樟花人还没到,声音先到:“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打来打去算啥?有意思吗?”

马樟花是居委会的调解主任。

橄榄头看到马樟花并不买账。橄榄头是纺织厂的保全工,平时头皮很撬,对马樟花说:“什么阶级兄弟?我是工人阶级,他是摆皮匠摊的摊贩,不是一个档次的,怎么好相提并论。”

马樟花说:“谁不想当工人阶级?都想当。小皮匠也想当。话说回来,摆皮匠摊,总还算劳动人民吧。你不要说什么档次,先说说你家的鸽子。每天都有居民到居委会来反映,你家的鸽子,鸽粪鸽毛乱飘乱撒,把邻居晾晒的被单衣裳都弄得一塌糊涂。住在你家对面的新娘子最倒霉,人家陪嫁过来的绣花被面,羊毛毯,都被鸽粪弄龌龊。新娘子叫你赔过一分钱吗?每次居委会干部上门找你谈话,叫你拆掉鸽棚,你老婆都说你出差去了。你是采购员啊?你是海员啊?你是科长啊?你一个纺织厂的保全工,出什么差?工人阶级确实光荣,但工人阶级也要维护工人阶级的荣誉,不要搅得四邻不安。”

马樟花说得痛快。她肯定不会想到,两年以后,她要为自己的这番话吃苦头的。

橄榄头觉得理亏,闷声不响。小皮匠听马樟花说话,听得热血沸腾浑身发痒,差点憋不住就想拍手鼓掌了,只是看到橄榄头身坯比自己结实,不敢轻举妄动。马樟花看出小皮匠的心思,转过脸对他说:“你这个小皮匠,只知道做生意赚钞票,不知道管教儿子。要我说,整个同和里居委会,最捣蛋最讨人嫌鄙的,就是你儿子。不是我吓你,大耳朵今天要是摔死了,你监护不力,你也要吃官司,逃也逃不掉;而且,同和里居委会保持了十年的五好居委会的牌子,也要被敲掉了。这就问题严重了,谁也承担不了。”

小皮匠吓得刮刮抖。

那时候的马樟花,还处在就事论事的初级阶段,还没修炼到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境界。她对橄榄头说:“鸽子重要还是小囡的生命重要?”

橄榄头还在硬撑,死不开口。

马樟花换了一种问法,说:“你宁可你家的鸽子还在,别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囡摔死了,是不是?”这种问法太毒辣太阴险了,橄榄头无处可逃,只好摇摇头。马樟花笑了,笑的时候露出几只龅牙齿,说:“一只破鸽棚,十几只鸽子,救了邻居小囡的一条命,你应该觉得光荣。工人阶级了不起。来,两家人家握握手,不要再吵了。”又对小皮匠说,“你苏北乡下不是有人吗,过年的时候带几只老母鸡出来,表示表示心意。”

小皮匠慌忙点头。

这事就算过去了。

对我来说,这事并没有过去,晚上的那顿暴打,肯定是逃不过的。不过现在我还顾不上这个。我们几个聚在阿娟家里,研究起那只降落伞。降落伞是蓝白条纹的尼龙布做的,被对面人家老虎天窗的碎玻璃划破了,拉了道口子,下面坠了一个方块,是用塑料纸包起来的,掂掂分量并不重。阿娟猜里面是花纸头。毛头猜里面包着颗炸弹,话音未落,被瘪嘴老太敲了记毛栗子。瘪嘴老太说:“再瞎三话四,捉你到派出所去。”我猜里面是块云片糕,我希望是块云片糕,有核桃肉的那种。后来还是瘪嘴老太猜对了。她说,空屁啦。

拆开来,里面是一叠薄木片。那些木片后来也算是物尽其用,被瘪嘴老太用来垫桌子脚,垫五斗橱脚,垫床脚,哪里不平垫哪里。

后来晚报来过一个扁头,一个年纪轻的记者,专门来采访这件事。一方面可能标题没有写清楚;另一方面,这块豆腐干大的文章登出来时,是和几条讣告挤在一起的,所以如果看报纸看得比较粗心,会以为这个小孩是当场摔死了。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只要有人到同和里来走亲戚,那些亲戚必定会在主人的陪同下,到我家来看稀奇,看一个从屋顶上摔下来安然无恙的小孩。那些人都很奇怪,说这小家伙瘦精精的,身上也没多少肉,看上去不像是那种很经得起摔的人呀,怎么会摔不死呢?还是一个戴副黑边眼镜的男人有点学问,他绕着我走了三圈,终于恍然大悟地说:“是耳朵的原因。”于是大家一起盯着我这对奇大无比的招风耳朵看,还是不明白。黑边眼镜解释说,人在遇到意外的时候,自身的应急系统会展开自救。譬如这个小孩,他在摔下来的一刹那,他的耳朵就尽可能地张开了,在很大程度上起了缓冲的作用。大家一起点头,表示认同。

我也觉得他的说法比较正确。

阿娟用降落伞的尼龙布给我做了一顶帽子,里面用硬纸板衬着,像是一艘倒扣的帆船,绝对是全上海独一无二的帽子。

我就戴着这顶蓝白相间的帽子去学校。后面跟着毛头、阿根、阳春面、芋艿头等一帮赤膊兄弟。

在此之前,四年级有个家伙,开盲肠炎,肚皮上划了一刀,见人就撩开衣服,让人看那道刀口。他的肚皮上就像趴了一条粉红色的蚯蚓,肚皮一吸一鼓,那条蚯蚓会蠕动。这条蚯蚓让他出足了风头。直到第二年春节过后,有个家伙去崇明老家过年,不小心被拖拉机撞了,手臂骨折,这家伙手上打着石膏来上学,才抢过了盲肠炎的风头。盲肠炎还想做最后的顽抗,还时不时地要撩衣服,但已经没有人理睬他了。大家都围着石膏转,你摸一下,我摸一下,恨不得把石膏掰开来看看。不过,打石膏的家伙并没有高兴多久,就被别人抢了风头。

上海刮台风。来上海的台风都有编号的,第几号台风第几号台风。就像在菜场里排队买鱼,卖鱼的会用粉笔在每个人的身上写号码,写到某一个人,就说,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就这点鱼。气象台的人也想在台风身上写字,可没法写,就光编了个号码。也不知道是刮第几号台风,反正,我们隔壁班的小矮子被楼上掉下来的花盆砸破了脑袋。还好那只花盆从楼上掉下来时,先掉在二楼的晾衣竿上,弹了一下,再滚到围墙上,然后从围墙滚到小矮子的头上。小矮子脑袋被纱布缠了一道又一道,缠得头上像是顶了一只甏。他来上学,我们还以为有个印度小孩转学到我们学校了。我们都惊呆了,这么小的一个脑袋,居然缠了这么多的纱布。我和毛头打赌,我说纱布的里面一定有个铁箍,就像马桶脚桶外面的那圈铁箍一样,否则脑袋会散开来的。毛头不相信。我们就冲上去,要把纱布一层层解开来,看看究竟有没有铁箍。小矮子不让我们碰,哭着跑开了。这个小矮子,才是真正出足了风头,让所有同学都羡慕不已,盼着有一天,自己也让花盆砸一下。等到有一天,小矮子拆掉纱布,我们都不习惯了。因为以前做早操的时候,第一排总是有个白颜色的甏在晃动,白颜色的甏突然不见了,做早操做得没劲透了。

现在,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就是我了。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风水轮流转。

毕竟,不是经常有人从屋顶上摔下来的,从屋顶上摔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还没摔死,这就更加不得了了。

一路上,都有人跟我笑着打招呼,问长问短。六年级的那个“留级大王”,还笑着摸了摸我的耳朵。像我们这种低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里是不能乱说乱动的,哪怕你读到五年级了,上面也有六年级的压着你。那些敢在操场上指手画脚喉咙很响的,都是六年级的人。你注意看那些六年级的男生,喉咙那边都有块微微鼓起的东西,据说等到那块东西完全鼓出来了,就成为男子汉了。留级大王的那块东西就已经鼓得差不多了。我觉得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舍不得离开学校,所以有几个年级他都读了两次。

留级大王搭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进校门。要是在过去,这会让我受宠若惊的,但这次,我觉得是他在沾我的光。看门的唐叔叔拦住我,我们一起叫了声“唐叔叔好”。背地里我们都喊唐叔叔“糖粥”的,这是我起的绰号。也许是嘴巴馋的缘故,凡是经我的手起的绰号,都和吃有关。唐叔叔按住我的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此之前他听到的版本是,我从屋顶上摔下来,头顶摔出了一个洞,鲜血直喷,被一个家伙抓了一把湿泥糊上去,才止住血。

我在学校里大出风头。很多人围着我,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英雄。和我同桌的田甜,以前骄傲得以为自己是个童话里的公主,老是板着个脸,都不怎么理我,这次也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我,还把一块香橡皮放在我面前,说,借给你用半天。毛头的身边也围了很多人,听他讲我是怎么摔下屋顶的,讲得比我还轰轰烈烈。在毛头的叙述里,他是个亲历者,好像他也在屋顶上,他想拉我的,只是没拉住。

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我看不到她,但我能感觉到她,她躲在人堆里。

班主任顾老师一路小跑着过来,说:“老师刚刚才听说这事。老师都担心死了。”顾老师的脸上都有汗沁出来了,眼睛也有点湿润。顾老师用脸贴着我的额头,轻声说:“周大毛,你答应老师,以后不要再这么调皮了,好吗?不要再让老师担心了,好吗?”我知道自己无法保证,但在这种场合,我必须点头答应,否则顾老师会哭出来的。和女人打交道,就是这一点比较麻烦,你必须哄着她们。

全世界真正关心我,待我好的,只有三个人,三个都是女的。一个是阿娟,一个是顾老师,还有一个是闸北的姨婆。也许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几乎无处不在,我不想看到她的时候她也会出现,弄得我在毛头他们面前很没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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