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从家里逃出去,是八岁。好像到了这个年纪,你就非逃不可,不逃也不行了,身体里会有个声音提醒你:差不多是时候了,可以逃了。
我逃出去的那天正在下雪。
我的两只手生满了冻疮,十个手指几乎都开裂了,不能碰冷水,一入水就钻心地痛,还会有血水渗出来,还在滚脓。可我还得洗两双腈纶袜子,一双是小皮匠的,一双是我自己的。那两双袜子就像用半斤糨糊上了浆,又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天,已经坚硬得像把刀,几乎可以用来切菜了。要不是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办法把脚伸进袜子里去了,小皮匠和我是不会想到换一双干净袜子穿的。
那时候腈纶袜还很稀奇,价钱也贵,但是很牢,不像棉纱袜,几乎就是穿一次补一次。小皮匠就是嫌补袜子麻烦,才花血本买了腈纶袜。
我们的衣服破了,都是倒马桶的广东嫂嫂替我们补的。当然,作为交换,广东嫂嫂的鞋子坏了,小皮匠为她修,负责到底。
广东嫂嫂也是个寡妇。大清早,天还没有亮,广东嫂嫂就出场了,在弄堂里帮人刷洗马桶。同和里大部分人家都自己洗刷马桶。比如芋艿头家的马桶,就是芋艿头的大阿姐洗刷的。拖鼻涕家的马桶,是摆剃头摊的江水英自己洗刷的。听说曹菊芬家的马桶,是曹菊芬洗刷的,这个小娘皮很倒霉。我娘死后,小皮匠就把马桶卖给箍桶的了。我和小皮匠都到黄河路那边的公共厕所去方便,十万火急的时候,就用痰盂罐。毛头和我一样,也不用洗刷马桶,他有两个姐姐,再轮也轮不到他,即使是候补也轮不到他,他还有个妹妹囡囡。同和里那些家里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都付钱请广东嫂嫂刷马桶。其实那几家经济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多半是因为那几家的女人喜欢装模作样,装文雅,掼档子,觉得拿了把马桶刷子在家门口哗啦哗啦刷马桶,坍台。
到了下午,广东嫂嫂便会推着一辆装滑轮的小车,过马路,穿弄堂,卖小钵斗甜酒酿。广东嫂嫂总是推到比较远的地方去卖,附近的人知道这种甜酒酿是刷马桶的手做出来的,不会买的。我常常怀疑到我们这里来卖甜酒酿的小脚老太,在她住的地方也是帮人刷马桶的。推到远的地方去卖,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牌,看看广东嫂嫂人长得清清爽爽,大家都来买她的甜酒酿,买不到的还叫她:“明朝再来噢!”
偶尔,吃了晚饭,广东嫂嫂会来我家坐一会,顺便帮着缝缝补补,和小皮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苏北人同广东人聊天,就和非洲人同越南人聊天差不多,场面很热闹,但基本上都是各说各的。后来还是广东嫂嫂本事大,采取主动,努力向苏北方言靠拢,说一口广东腔的苏北话,使得沟通顺畅多了。广东嫂嫂说话喜欢打比方,估计小皮匠也听不全懂,反正是听了就打呵欠。
有一次,广东嫂嫂一边补衣裳,一边说:“一个男人,没得家主婆,就像一只蟑螂,一只烂在烂泥里的山芋,发臭。你看你们,这日子过得,乖乖龙的咚。要是家里面有个女人……”小皮匠说:“凑合着过呗。”广东嫂嫂便说:“哎呦喂,哪能凑合一辈子啊。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条鱼和一只猫,鱼想给猫吃,猫也想吃鱼。要是把鱼吊在房梁上,乖乖,猫吃不到鱼,猫饿瘦了,皮包骨头,鱼也发臭了。有个女人多好,知冷知热的。找女人千万不能找狐狸精。女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得当饭吃。找个狐狸精进门,你有得吃苦头了。”广东嫂嫂此话似乎另有所指,随即话锋一转,“找个像我一样勤快的女人,而且年龄还要比你大一两岁,保管把你服侍得妥妥帖帖适适意意……”广东嫂嫂说这番话时,眼睛里像有火苗蹿出来,而且说到一半就刹车了,留下一个悬念。小皮匠在这个当口,会找个借口走出去。广东嫂嫂长得不难看,但年纪要比小皮匠大几岁,小皮匠那个时候心思还都在江水英身上,所以不接广东嫂嫂的腔。
有点扯远了。再说那天我正在为洗袜子的事烦恼,隔壁的毛头来找我玩斗兽棋。我说:“等一会再下棋。快把腰门关了,我不想让阳春面和芋艿头他们看到我待你这么好。”
毛头有点吃惊,他实在想不起来,我曾经有过待他好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一半是狐疑,一半是期待。
我说:“把脚抬起来。”毛头顺从地把脚搁在水斗的沿上。他的这只袜子脚背一大块是花的,不难猜出是从他姐姐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袜帮上补的是旧棉毛衫的袖管,你已经无法想象出这袜子的本来面目。我十分羡慕。他的袜子补丁重重叠叠,相当于三双袜子,穿在脚上肯定很暖和,不像腈纶袜,中看不中用,穿在脚上冷冰冰的。我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骄傲地把脚搁在他旁边。我的裤腿本来已经短了,我又有意往上撩了一截,让他看得清楚些。果然,毛头看到这只闪着蓝色光泽的腈纶袜,羡慕得不得了,忍不住想摸一摸。我赶紧放下腿。
我问他:“穿过这种袜子吗?”毛头老实地摇摇头。我说:“没有穿过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你拿在手里洗过吗?”毛头还是摇头。我夸张地说:“连这种袜子你都没洗过,你白活了。你一口吃过两只橄榄吗?”毛头说没有。我说:“你知道什么叫享福吗?”毛头听不懂。我说:“譬如,你有一分钱,你会干什么?”毛头下意识地捂紧口袋,我马上猜到他那里装了一分钱。毛头说:“到对弄堂吊眼皮那里,吃一口酸辣菜。”我深有同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我把毛头领到我们住的客堂间,让毛头看门背后,那里直挺挺竖着四只袜子。我把袜子放在面盆里,我们看着袜子慢慢软化,浸没在水里。
我说:“洗腈纶袜,才真的叫享福。”
毛头不相信。
我说:“浸在水里,又软又滑,擦点肥皂,越搓越想搓,叫你停都停不下来。”
“真的?”毛头有点跃跃欲试,但还在犹豫。
我说:“我要是骗你,晚上被小皮匠用楦头敲头。”对我来说,这就算是发毒誓了,没有人不当真的。对我来说,发个誓就像吃根陈皮条一样简单。我不会像大人那样骗人,说“被车压死”,或者说“天打五雷轰”。谁见过被雷轰的?哪五个雷?还追着你轰?我倒霉就倒霉在,每次发完誓,当天晚上都会应验。
毛头的眼睛都发直了,洗腈纶袜的诱惑太大了,难以抵挡。我说:“你实在想洗,就给你洗吧。要不是我待你这么好,我才不会给你洗呢。你扳着手指数数,弄堂里哪个人肯把袜子给别人洗?”毛头想了想,确实没听到过弄堂里有谁把袜子给别人洗的。我踮着脚朝窗外看了看,说:“快,别让人看见,快洗吧,但只给你洗一双啊。”我想再吊一下他的胃口,哪知道他的胃口本来就不大,能够洗一双袜子已经很满足了。我只好又说:“算了,两双都给你洗。我太大方了。不过,你要保证,不告诉阳春面和芋艿头。”毛头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拉了勾。
毛头已经按捺不住了,也怕我反悔,一只手就想去抓肥皂。我不会这么便宜他,拦住他说:“虽然我待你好,也不能就这么让你白洗呀。”我们两个的手都按住盆沿,僵持着。我这样做其实很冒险,幸好毛头马上就让步了。毛头说给我五粒橄榄核。我摇头。毛头说再加十个豆腐刮片。我还是摇头。我的眼睛一直瞟着他的口袋。毛头的脸涨得通红,看了看袜子,又看了看窗外。窗外还在下雪。他咬了咬牙说:“我给你一分钱。”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一掏出钱来,我就一把抢过来装进口袋。他现在就是反悔了,我也不会再还他了。
毛头长长地舒了口气,知道不会再有周折了,高高兴兴地抹上肥皂,心满意足地洗起来。袜子太滑腻了,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抹肥皂。他搓袜子的动作就像在放慢镜头,搓得很慢,很慢,因为他要细细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我敢保证,这两双袜子是交了难得的好运了,全世界的袜子都不会有它们这样的好运,它们这一辈子也再难遇到这样的好运,这样美好的时光。以前,它们只是被人踩在脚底下,这次,它们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一般地关注着,温柔地抚摸搓洗着。我敢打赌,哪怕将来有一天,毛头也穿上了腈纶袜,甚至是最最高级的腈纶袜,而且他穿腈纶袜都穿厌了,他任何一次洗袜子的时候,都不会有现在这样好的感觉和心境,因为这一次,他是花了代价的,他是在享福,在享花钱买来的福。
我把手插在袖筒里,问毛头:“适意吧?滑吧?我没骗你吧?洗的时候,心里痒丝丝的,对吧?”毛头庄重地点点头,好像是在干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一刻钟过去了,毛头还在洗。
这段时间我也没闲着,脑子里很乱,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花那一分钱。本来这个下午心情很平静,现在有了一分钱,突然之间就不太平了。最想的,是去对弄堂的吊眼皮那里,吃一口酸辣菜。酸辣菜装在一个玻璃大瓶里,一卷一卷很整齐地排着,一分钱一卷。吊眼皮或者是吊眼皮的女人,拿一双黑龊龊的筷子,搛起一卷酸辣菜连同汁水直接塞进你的嘴巴里。那种味道,又酸,又辣,又甜,又鲜,很刺激,你会忍不住地浑身发抖。但也就是抖一分钟,抖完以后,一分钱就没了。还有就是,一分钱买两根甘草陈皮条,一天舔一根,可以舔两天。不过我更倾向于把钱存起来,存到三分钱,可以买一包咸橄榄。当然不会舍得一口吃一只咸橄榄,那样咸也咸死了,掰一小块含在嘴里,一包咸橄榄基本上可以吃半个多月。如果再进一步,存到五分钱了呢?想到有一天我会存到五分钱,我的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从里到外都在发痒,你都不知道该搔哪里。要是手里有五分钱,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上海随便哪一家糖果店,食品店,随便买。用五分角子敲玻璃柜台,敲得响,招呼营业员过来。买一包丁香山楂。不行,丁香山楂核太多,吃起来麻烦。买包甘草橄榄。甘草橄榄以前吃过,味道一般性。买包糖冬瓜。糖冬瓜好像是没有牙齿的老太婆吃的。买包白糖杨梅。白糖杨梅太甜,要蛀牙齿的。那就买只杏仁饼。也不行,杏仁饼要凭票的,半两就餐券,到哪里去找半两就餐券?
我还在继续胡思乱想,忽然发现情况不对了,小皮匠的一只袜子已经被洗得抽丝了,再洗下去非得磨出洞来不可。
我对毛头说:“不要洗了,已经被你洗坏了,要叫你赔的。”
毛头昂着头说:“我想洗到什么时候就洗到什么时候,一直洗到我不想洗了为止。”他还得意地笑了,其实是苦笑,还皱着眉头噘了一下嘴。他手上的冻疮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肥皂水钻进溃烂的伤口里,那种刺痛是可以想象的。我很同情他,但如果袜子洗坏了,小皮匠是不会同情我的。我大声说:“你把袜子放下来。”毛头端着面盆转过身去说:“不放。我给过你一分钱,除非你把钱还给我。”想让我还钱,想也不要想。我说:“你放不放?”毛头回答得很坚决:“不放。”我过去抢面盆,毛头端着面盆躲来躲去,肥皂水洒了一地。我说:“我数一二三,再不放我就不客气了。”我刚数了一,他就接着数了二和三,然后他把面盆朝水斗里一放,甩了甩湿手,等着我。我说:“你哪里发痒了?”毛头说:“你哪里发痒了?”我说:“学人家样,烂肚肠,一烂烂到屋里厢。”想不到毛头又把我的话复述了一遍。我说:“你敢不敢把头伸过来?你敢伸过来,我一脚头,拿你的头当皮球踢,直接踢到屋头顶去。”毛头没有什么创造性,基本上是套用我说话的模式回敬我,说:“你敢不敢把头伸过来?你要是敢伸过来,我也是一脚头,把你的头踢扁掉。”
到这个时候,就算是开骂了。
毛头的绰号是“毛豆子”,我就说:“咸菜炒毛豆子。毛豆子炒西瓜皮。毛豆子冬瓜汤。酱油毛豆子。油豆腐烧毛豆子。毛豆子炒番茄。毛豆子炒夜开花。”我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热炒,觉得自己烧菜方面有天赋,将来可能会当大菜师傅。毛头这下子反应倒很快,说:“大耳朵,猪耳朵,两只猪耳朵好烧一锅子汤,猪耳朵蘸蘸酱油过老酒。”我说:“猪耳朵你家还吃不起,只好吃猪尾巴。”毛头说:“猪尾巴你家也吃不起,只好吃,只好吃,只好吃,猪大便!”毛头好不容易想出了个猪大便,得胜一般地笑起来。我情急之下,只好把他的爸爸拖进来,说:“你阿爸经常到棋摊上去下象棋,人家不和他下,他偏要下,下一盘输一盘,输了就要给棋摊老板两分钱,一晚上要输很多钱,回来被你妈骂,让隔壁邻居看热闹。”我说的这事是弄堂里人尽皆知的,这话很伤毛头的自尊心,他也不客气了:
“你爸小皮匠,看中拖鼻涕的妈妈,拖鼻涕的妈妈不睬他,小皮匠哭赤乌拉生了相思病,阿屎臭。”
我必须先解释一下,拖鼻涕的妈妈就是摆剃头摊的江水英。看来小皮匠追求江水英的事,全弄堂的人都知道了。
我说:“我昨天晚上听到你妈打你了,把你的头往墙上撞,撞得我家墙壁灰都掉下来,掉到菜碗里。我听到你呜啦呜啦哭。”
毛头说:“我昨天晚上也听到你妈打你了,把你的头……噢,不对,你妈死了。”毛头一边拍手一边笑着说:“哦,你妈死掉喽!哦,你妈死掉喽。”
我哭了。
在这之前我很少哭。我很硬扎的。你要是骂小皮匠,随便你怎么骂,我都不会哭,不会发急。骂我也不要紧,你骂我我也骂你,你骂好了,随便你怎么骂,我都不会哭,不会发急,又不会少掉我一块肉。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特别的地方,这块地方你是不能碰的,碰了会很痛的。我娘死了。我都快记不得我娘的模样了。有时梦里会见到我娘,但等我走到她跟前,我娘就不见了,我就哭醒了。我不许别人说我娘的坏话,我不许别人一边笑一边说我娘死了。那样,我会和他拼命的。
毛头看到我哭了,一下子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毛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般不会对他下毒手的,但这次我不能放过他,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用足力气,一拳头打在毛头的胸口。毛头直笔笔倒在二层阁阿仙家的煤饼堆里。煤饼碎掉了好几只。毛头挣扎着想爬起来。我怎么会让他爬起来。我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死死地压住他。煤饼又碎掉了好几只。毛头用手掐我喉咙。我也掐他的喉咙。毛头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手背那儿生满了冻疮,肿得像个馒头,皮肤都有点透明了,一直在发痒,毛头这一口下去,痒倒是止住了,血顿时就流出来了。我一看出血了,狠劲上来了,抓起一只煤饼,就朝毛头的脸敲上去。煤饼质量不好,很酥,一敲就碎了,毛头的脸上全是煤屑,还有血。红与黑。毛头的腿似乎蹬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
我推推他,他也不动。我知道自己闯祸了。这次祸闯大了,出人命了。我以为毛头死了。我很肯定,毛头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透了。最起码,他要等到明天才能再活过来。
我只好逃了。
逃到姨婆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