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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娘死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听小皮匠说,我娘是生黄疸病死的。我觉得是医生说错了,也可能是小皮匠听错了,应该是蛋黄病,因为我娘死的时候,脸色和蛋黄一样黄。

弄堂里的人都叫我大耳朵。当然,也有叫我野蛮小鬼、叫我捣蛋鬼的。要不是长了两只大耳朵,像我这种发育不良的,肯定被人起绰号叫僵瓜。有一个时期,上海人养鹅成风,弄堂里从早到晚“戆戆戆”一片。别人家都用米糠泔脚喂鹅,廿七号里的人家用酒糟饼喂,那几只鹅长得又肥又大,眼睛通红,只要一看到我,就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啄我耳朵。我已经吓得逃进家里了,它们还不罢休,一边戆叫,一边啄门,要啄十七八记再离开。后来才明白,那几只鹅是把我生冻疮的耳朵当酒糟饼了。怪不得大家骂它们是呆头鹅。

同和里弄堂口,一边是皮匠摊,一边是剃头摊。对上海的大多数弄堂来讲,这属于标准配置,但对同和里来说,似乎别有意味。

摆皮匠摊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小皮匠。小皮匠姓啥叫啥,没有人在乎,大概只有居委会的人知道。

皮匠是个很奇怪的职业,只要你不是生就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只要你是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变老的,只要你的吃饭家什是楦头铁砧胡桃钳榔头,你就永远被人叫做小皮匠。哪怕你已经过了五十岁,哪怕你脸上皱纹密布如刀凿斧刻,哪怕你天生长了两条白眉毛,你还是被人叫做小皮匠。等到你已经完全适应小皮匠这个称呼了,突然有一天,人家改口叫你老皮匠了,弄得你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半天醒不过来。

小皮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穿白大褂的揿在椅子上拔牙齿。早上醒过来,小皮匠马上翻黄历。黄历和一本残破的《康熙字典》,是小皮匠从废品回收站捡来的,被他当成宝贝。黄历是民国二十年出的,小皮匠一查,乖乖,上面说:梦见拔牙齿,会有一笔大生意。果然,九点钟敲过,居委会主任杨招珍来找小皮匠。居委会给里弄生产加工组的每个人买了双布鞋,算是福利。考虑到生产组经常要孵发芽豆,剥豆瓣,加工海带,场地比较潮湿,布鞋的鞋底容易洇湿,所以叫小皮匠给布鞋打掌子。一共二十七双布鞋,打前后掌。小皮匠笑不动了,真的是大生意来了,黄历上讲的准得不得了。

杨招珍关照小皮匠,用的橡皮底一定要好,掌子要打得牢。小皮匠谄媚地笑着说:“杨大姐你放心,我用汽车轮胎打掌子,当中有嵌发丝的,保证穿三年都磨不掉,不走样。”

小皮匠一整天笑眯眯,一边敲钉子,一边偷偷瞄江水英。他看中摆剃头摊的江水英。江水英也是扬州人,五官清秀,眼睛稍微有点斜,这倒让她有了几分风情。

江水英是个寡妇。

寡妇属于那种男人一边骂她是寡妇,一边暗地里动她坏脑筋的女人。要是一个女人五十岁的时候老公死了,那她就算不上是寡妇了,或者说,寡妇还是寡妇,但大家都不当她是寡妇了,因为男人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江水英正处在男人对她有想法的年纪,很多男人对她有想法,特别是小皮匠。有时候看到江水英在偷觑自己,小皮匠便骨头轻兮兮地朝她笑,其实江水英只是茫然地看着马路对面。

小皮匠常常在暗底里掂分量,觉得把江水英追求到手很有把握:一个摆皮匠摊,一个摆剃头摊;一个是大鼻头大耳朵,一个虽然长得好看,但眼睛有点瑕疵;两个人成分相当,年龄相当,容貌相当,还是扬州老乡,简直就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不做夫妻天理难容,何况自己还有文化方面的优势。小皮匠所谓的文化方面的优势,是他把那本黄历翻得滚瓜烂熟,能说出几句诸如吉凶宜忌时辰方位,诸如天罡、劫煞、五虚、土符、母仓、旺日、青龙、月空、岁禄、时阴等等,卖弄一番,甚至无师自通地给人测字解梦。

小皮匠是同和里居委会第一期扫盲班毕业的,人很聪明,懂得融会贯通。有次纳凉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说起各自孩子的成绩,接着就扯到了分数上面。亭子间的纺织女工说,为什么有的分数是一百分的,满分一百分,六十分以下就算不及格;有的是五分的,三分算差的,两分就是不及格。众人都说不清楚。毛头的阿爸自以为学问算好的,在同和里可以挤进前五名,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皮匠在这种时刻就显出他的不同凡响来了。小皮匠说:“一百分和五分的区别,就好比是新秤和老秤的区别。新秤是十两制的,老秤是十六两制的。新社会用新秤,老秤已经不用了,大概只有中药店首饰店还在用。现在是过渡时期,两种分数一道用。以后,老师批分数就只用一百分制的了,五分制迟早要淘汰。”能把此事用形象的比喻说得这么明明白白的,估计上海滩找不出第二个人。这些话要是换个人说出来,肯定会激发出大家的崇拜之情,但因为说这话的是摆皮匠摊的朋友,大家嗯嗯啊啊,打着呵欠去睡觉了。

小皮匠信心十足。偶尔皮匠摊和剃头摊都生意清淡闲来无事之时,小皮匠会讪笑着主动搭话,甩甩翎子。江水英一般不会拿正眼看他,很少搭腔,至多“嗯呐”一声。小皮匠觉得江水英对自己也是有意思的,只不过怕难为情,便酝酿着更大一点的动作。剃头摊边上放着四只竹壳热水瓶。江水英给人剃完头,还要给人洗头,然后搽点滑爽粉,这是一整套的程序。有次生意太好,四只热水瓶全部空了。小皮匠看机会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拎起四只竹壳热水瓶就要到对面老虎灶去泡水。江水英冷冷地说了句:“放下来嘎!”声音并不大,但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小皮匠霎时间觉得手脚冰凉。

直到有一天,小皮匠恍然发现,自己单相思了,江水英心气眼界很高,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江水英虽说是个扬州人,却不喜欢淮剧扬剧,偏偏喜欢越剧,常常一边给人剃头,一边轻声哼越剧。也不管什么流派,什么戏文,拎起什么哼什么。江水英幕间休息的时候,小皮匠便哼京戏应和。小皮匠痴迷京戏就像江水英痴迷越剧,哼起来眼珠子还会骨碌碌转: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每个唱段他只唱头一句,也只会头一句。

听江水英哼越剧,你不会觉得越剧是从浙江嵊县走出来的,倒更加像是做剃头这一行的人发明的;而听从小皮匠的嘴里哼出来的京剧,你会误以为京剧是专门为皮匠谱的曲子,和徽班进京,和马连良裘盛戎梅兰芳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皮匠哼罢,江水英继续登场。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默契,有点夫妻相。

有次江水英哼着哼着,突然没有声音了。小皮匠低着头在为一双蚌壳棉鞋绱鞋底,觉得奇怪,扭过脸看去,发现江水英呆钝钝、定漾漾,眼睛里含义丰富,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怨是嗔。顺着江水英的眼神看去,却见电影明星孙道临正巧从弄堂口经过。也就一分钟多点,孙道临就在前面的路口转弯了。江水英的目光一路追随,似乎恨不得那束追光能够打弯。那时江水英正在给一个男人洗头,那男人两只手撑在脸盆的边沿,头浸在里面,说水有点凉。江水英便提起热水瓶,拔掉瓶塞,打算加点热水。孙道临就是在这个当口经过的。孙道临似乎还朝这边颔首微笑了一下。江水英突然之间看到这么有名气的电影明星,发痴了,恍恍惚惚,小半瓶热水直接就浇在那个男人的耳朵上了,几乎就把那只耳朵烫熟了。还好孙道临只是匆匆路过,要是停留一两秒,江水英发痴发得还要厉害,说不定一热水瓶开水就全部浇上去了。

那个男人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一边嚎叫,一边原地转着圈顿脚。江水英这才惊醒过来,没好声气地说:“叫什么叫!叫什么叫!叫得这么高声喊魂灵头啊你?算我倒霉,这一角钱我不收你了。”那个倒霉男人听说不要他钱,白给他剃了个头,居然像拓了便宜货,开心死了,不吵不闹地就回家了。

孙道临肯定不会想到,他那个谦和温暖的笑,让一个男人的耳朵烂了半个多月,让另一个男人伤心了半个多月。小皮匠知道江水英眼界高,看不中自己。从那以后,小皮匠就对江水英死心了。碰到来修鞋子的老阿姨,小皮匠便缠着她们给他介绍老婆。那一刻,小皮匠的表情总是十分猥琐。老阿姨嘴上都答应,趁机讨价还价,少付两分钱也好,却没一个真的放在心上。

这天,皮匠摊前来了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小皮匠低头一看,男人的一只皮鞋脱线开豁了,像是张着嘴巴的鳄鱼头。小皮匠拉过帆布折叠凳,让男人坐在上面,又抽出张旧报纸给男人垫脚,随后取出粗的鞋底线,用半截蜡烛给鞋底线上了蜡,用弯头锥子一上一下地绱起来。小皮匠手艺精熟,服务也道地,修好皮鞋,顺便拿出鞋油,把两只皮鞋都擦得精光贼亮。那个男人穿上皮鞋走了几步,显然十分满意,问小皮匠:“几钿?”小皮匠伸出食指,停顿了半秒,硬硬头皮又把中指也伸出去。男人说:“两角?”小皮匠有点心虚地说:“两块钱。”小皮匠看出来,男人穿的是宝屐牌三接头皮鞋,上海滩名牌皮鞋,要稍微有点钞票的才穿这种皮鞋的。他打算好让男人还价。那男人倒也爽气,开始掏钱,摸了半天,几个口袋都摸遍了,也没摸出来,便像桩子一般戳在皮匠摊前面。

小皮匠本来觉得西晒太阳有点刺眼,那男人挡在前面,正好挡住阳光,便从筐里拿出一双鞋子,估量着剪好车胎皮,开始打前后掌。男人说他忘记带钱了,有急事要赶去和人见面,钞票明天一早送过来。小皮匠不响,啪啪啪钉掌子。男人给小皮匠看工作证,小皮匠不看,继续啪啪啪钉掌子。男人不停地看手表。小皮匠不管,嘴里衔了一排鞋钉,只管把一枚枚鞋钉敲进去。他倒是想过启发那个男人,隔壁烟纸店有传呼电话,让男人打电话叫人送钱过来;再一想,男人既然没带钱,肯定连打电话的钱也没有,就作罢。小皮匠是个有原则的人,从来不欠别人一分钱,别人也休想欠他钱。曾经有一次,住在后弄堂的小无锡,修好鞋子,说等一会送钱过来。小皮匠一直等,等到收摊,也没送来。那个晚上,小皮匠抓耳挠腮,茶饭不思,熬到后来,实在熬不过了,穿好棉袄,夜里十一点半去敲小无锡家的门,把那一角五分钱讨了回来。

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终于屏不过小皮匠,认输了,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张戏票,说是今天晚上的,抵修皮鞋的钱,问小皮匠肯不肯。那男人的神情甚至可以用可怜巴巴来形容。小皮匠接过戏票,是天蟾舞台的,知道那里正在演机关布景戏,一票难求,好看得不得了,心里面已经是狂笑不已,表面上还是淡淡地说了句:“行呢。凭良心做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那个男人面孔铁板,拔脚便走。

小皮匠把两张戏票在手里甩了甩,幽怨地看了江水英一眼。江水英眼白也不朝他翻一下。

这天,小皮匠早早地就收摊了。

那个时候,我正和毛头在烂泥地上戳狗屎玩。当然不会真的有什么狗屎,只是叫这个名称而已,那时候的上海市区你也见不到几条狗。毛头十分促狭,把铅笔刀飞过来,戳得紧贴着烂泥,下面塞不进两个手指,我得跪在地上侧着头下去用嘴巴叼起来。这个动作就叫吃狗屎。毛头很得意地笑了,玩了半天,他还是第一次有赢的感觉。

我说:吃口狗屎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

我侧过头正准备叼的时候,看到小皮匠挑着担子进弄堂了。我一下子就慌了,感觉小便马上要流出来了。没有刮风落雨,西晒太阳依然亮堂堂明晃晃,小皮匠居然这么早就收摊了,太反常了。那几秒钟里,我想到了几百种可能性,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向他告状了,而且事情很严重,小皮匠回来收拾我了。我自以为抗击打的能力很强,如果实在扛不住,就逃到住在闸北的姨婆那里去。

毛头说:“大耳朵你别耍赖皮。叼呀,快叼呀!”

毛头的声音吸引了小皮匠的注意,他的目光朝这边扫过来。我的心都抽紧了。

小皮匠对我说:“讨债鬼,家去。”我惊讶地看到,小皮匠的脸上居然有着难得的笑意,心里一松,顿时裤子湿了。

是的,我是小皮匠的儿子。“讨债鬼”三个字,是小皮匠对我的爱称;他打我的时候,一般叫我“小赤佬”或者“小棺材”。小皮匠的十八只鞋楦头,每一只都在我的头上身上招呼过。我一直以为,儿子生出来,就是为了给老子出气给老子打的,否则生儿子做啥。你费心思给儿子吃给儿子穿,不让他饿死冻死,把他一天天养大,就为了你想到要打他时,他就在你身边,你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小皮匠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我快活得几乎当场晕倒在地。小皮匠说:“早点家去,捅开煤球炉子,烧点泡饭吃了就走。晚上,我带你看戏去。”

吃了乳腐过泡饭,小皮匠翻箱倒柜,给自己找出了一身行头。他上身穿一件蓝颜色的华达呢中山装,下面是蓝颜色的卡其裤,配了双塑料底的黑布鞋,一下子显得精神抖擞,走在马路上,别人再也想不到,他是同和里弄堂口摆皮匠摊的小皮匠。除了鞋子是他自己绱的,衣服裤子还是他和我娘结婚时穿的那套。他在五斗橱上的半截镜子里照了照,觉得很满意,只是头发有点乱,便到隔壁去,蘸了点宁波阿娘梳头的刨花水,把头梳得溜光滴滑。

临出门的时候,小皮匠看了我一眼。我裤裆的部位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深,还没干透,裤脚管吊起来,明显短了。这条裤子是我娘留下来的,门襟是开在旁边的,所以我小便的时候不像别人,挖出来就可以撒尿,我必须脱下裤子才可以撒。当初穿这条裤子嫌太长,小皮匠就剪掉了两只裤脚管,给自己做了一副袖套。再看我的鞋子,一只鞋子露出大脚趾,另一只鞋子几乎有两只脚趾头露出来了。这不奇怪,全上海,皮匠的儿子几乎都这样。小皮匠大概觉得我这副样子走在他旁边,太坍他的台了,叹了口气,又是一番翻箱倒柜。

那时候还是十月份,西北风还没开始刮。结果,我是穿了我娘的一件浅格子的棉袄罩衫,我娘的一条咖啡色的裤子往上卷了两截,又穿了一双只在过年时才穿的半新旧的蚌壳棉鞋,晃荡晃荡去看戏的。

在此之前,小皮匠和我都没进过大戏院。可以说,同和里整条弄堂的人都没进过大戏院。连电影院我也进过没几回,也就数得清的那几回,除了学校里的包场,还有一回就是和毛头一起去西海电影院,看早上七点钟的早早场。头一天晚上都不敢怎么睡,就怕一早醒过来,那边电影已经开场了。

走过南京西路仙乐书场门口,我看到阿苗和阿花兄妹俩坐在地上,兄妹俩面色焦黄,百无聊赖。妹妹阿花在堆树叶玩,哥哥阿苗在用小石子掷苍蝇,一掷一个准,地上已经有一摊死苍蝇,战果显赫。阿苗惊奇地看着我和小皮匠。阿花笑着叫了我一声“大耳朵哥哥”,张开五个手指。我会心地一笑,他们苦苦期待的那个日子还有五天。我笑着朝这两个朋友挥了挥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平生第一次,我觉得给小皮匠当儿子,十分骄傲,自豪。这一次,我不是被他拎着耳朵在痛打,而是和他并排走在一起去看戏,这种感觉太美妙了。那些给在酱油店点心店煤球店五金店里做的人当儿子的,那些给摆剃头摊香烟摊葱姜摊弹棉花刮鱼鳞的人当儿子的,能有我这样好的福气吗?

我看戏去啰。

我们至少比其他来看戏的人早到了一个小时,然后看着福州路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看着“天蟾舞台”这四个字的霓虹灯啪的一下亮起来。等到坐到剧场里的时候,我感到刚才吃下去的泡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更加要命的是,小便很急。我不敢走开,我怕一走开戏就开始了。小皮匠在剧场里走来走去,碌头碌脑地看,新奇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开演的铃声响了,锣鼓敲起来了,大幕也拉开了。人一个个走到台上,都穿得花团锦簇,走上来看看没什么事,摇摇头又走下去,隔了一会又走上来。有几个人坐着说话,也不好好说,扯着喉咙说,尖着嗓子说,说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懂。其中一个穿红袍戴着假胡须的男人,说话的腔调就像住在十七号里的那个“太监”,声音特别刺耳,就像用钢精调羹刮着钢精饭盒发出来的声音,让你浑身发痒,发冷,发毛,发抖。好像是为了什么事,没谈拢,其中一个大花脸气呼呼地走了。红袍便开始唱,装模作样地唱,每一句的音调都拖得很长,唱得你一点耐心也没有了。总算看到他站起来,走到台的另一边。我以为他要下去了,谁知他换了个地方继续唱。

我猜想,看戏的人一定都很恨他。

我算是明白了,看戏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如果你还憋着一泡尿的话,那就是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了。锣鼓又敲起来了,越敲越急,每一记都好像敲在我的小肚皮上面,我只好把两条腿夹紧,夹得死死的。我旁边的那个女人在吃面包,面包的香味一阵阵传过来。那只面包很蓬松,很吸水,我希望她能掰一大块给我吃,吃下去吸吸水,缓解一下。我已经顾不上台上在演什么了,每时每刻都在挣扎,前俯后仰,两条腿轮番地绞来绞去,一秒钟也不停。大概是我的动作幅度太大了,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前后左右都有人朝我看。我旁边的那个女人不断地用眼睛白我,嘴里还啧、啧、啧。只有小皮匠木知木觉,张着嘴巴专注地看着台上,喜不自胜。

幕间休息的时候一到,我一脚踩上邻座女人的白皮鞋,第一个冲到厕所。还好我水龙头紧,滴水未漏。男厕所里人满为患。每个小便池的后面都排了两三个人。排在我后面的几个倒霉透顶,旁边的都已经轮到第三个人了,我还在没完没了地激流飞溅。别看我人小,膀胱肯定不小,蓄水量很大,和第三轮的那些人打了个平手。排在我后面的那几个家伙都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我猜想他们会联手掐死我。

回去的时候,发现白皮鞋和她老公换了个位子。我挤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把脚躲得远远的。白皮鞋的老公一直用憎恨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想哪里冒出来一个奇装异服的小孩。我探过身子去看白皮鞋,看了好几次,看那只面包还在不在。后面的时光变得快乐多了,我不光看台上的演出,还看台下的各式各样的人,还钻到椅子底下去,居然让我捡到了一粒水果硬糖,当场就剥了塞进嘴里。小皮匠也放松了,上半场他还畏畏葸葸有点放不开手脚,别人叫好他也不敢跟着一起叫,现在经过热身,他的状态上来了。

也活该那个长靠武生倒霉了。

紧接着的这一场,大幕拉开,只听到锣鼓声十分急促,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好一会,从舞台的侧幕伸出一只高帮白底厚靴,悬在半空,几乎有半分钟一动不动。那家伙是在摆功架,卖弄本事,想让人看看他的脚劲有多少好。卖弄了一会,那家伙看看差不多了,想迈第二步了,悬着的那只脚缓缓收起,还没完全收拢,小皮匠突然之间喊了一声:

“好!”

那家伙猝不及防,硬生生摔了下来,摔倒在台上。台下的人都看呆了。那家伙是个长靠武生,后背插了好几面旗子,身上的穿戴据说有几十斤,行动不便,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还未站稳,小皮匠又是一声:“好!”。

小皮匠的第二声“好”,像是暗号,顿时,全场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潮水一般,滚滚而来。

结果可想而知,长靠武生再次应声而倒。一场戏里摔了两跤,长靠武生羞愧无比,此后便萎头萎脑,无精打采,眼睛也不敢朝台下看,连连出错,英武不再,甚至在最后一场开打的时候,被对方的小巴喇子用长枪在头上敲了一记。

前排一个白胡子老头回过头来,看着小皮匠,十分感慨地说:“我看了大半辈子的戏,今天总算碰到一个真正的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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