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江东六十四屯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清晰地记得，一八五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在俄军炮火的威胁下，黑龙江将军奕山同穆拉维约夫在瑷珲签订了《瑷珲条约》后，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的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好山河便悉数割让与毛子国了，留在黑龙江左岸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的大清子民竟然只剩下了居住的权利。
生活在已是俄国领土上的中国百姓的村镇位于黑龙江左岸、精奇里江上游东南的南北一百五十里许，东西八十里许的长形地带上，对于大大小小百数多的村落，人们仍然沿用着江东六十四屯这一旧叫法。江东本地居民中有康熙时征剿雅克萨沙俄侵略者的屯兵后代，也有世代生活在此的汉族、满族、达斡尔、鄂伦春等各族居民。当地居民一直以种地酿酒，渔猎手工为业，来自关内的汉族移民则多以采矿为生，虽说各族传统各异、习俗不同，但人们彼此之间相互照应，互帮互助，相处十分融洽和睦。
黑龙江水安静平缓地流淌着，大沿河屯屯西曲记馒头房的馒头仍旧是又大又白。晚饭过后，馒头房的老掌柜曲业成一如既往地坐在河岸上凝望通往海兰泡的大路，期盼着远方出现小儿子熟悉的身影。可在大沿河屯人的眼中，世上的万事万物有一些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比如带着洪洞县大槐树标记的山西祖籍；也有一些事物既变了，就再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模样，就好比离家十几年杳无音信的曲业成的小儿子广才。
十多年前，曲广才从被老毛子占据的海兰泡领回来一个高大貌美的沙俄姑娘叶莲娜，引来族人的无情的谩骂和切齿的愤恨——身为屯兵的后人，竟然敢娶霸占了祖先用鲜血守护的领土的俄国毛子的后代做媳妇。盛怒之下的曲业成赶走了广才，独自一人带着长房的独孙绪良生活。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绪良娶了媳妇，曾孙小宝也已经三岁了。
三个月前的一个正午，吃过午饭的业成老人躺在炕上正打盹，在炕上玩耍的小宝用圆鼓鼓的小手指着窗外，奶声奶气地叫道，“太爷，太爷，人，人。”隔着玻璃气窗，只见院子中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匍跪在地，业成忙趿着鞋、披了件旧袍子去门外察看情况，迈出门外的一只脚还未落地，盼了十几年的熟悉声音就那样惊心动魄地传进耳内，片刻传遍了全屯。
曲家祖茔在屯北山地上的苍松翠柏之间，广才的坟头上已是青草茵茵，坟前新立的石碑上先考曲广才和先妣叶莲娜几个大字格外分明。业成老人一边向火里撒着纸钱，一边念叨着：“今天是你爸的三七，烧纸祭拜是咱中国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按照旧礼，要是你爹有闺女，该她来才对。阿廖沙啊，要是想你爹娘了，就来坟上看看他们，”想起叶莲娜因孩子早产而死，广才十几年漂泊在外，吃尽苦头，落下一身毛病早亡，不禁懊悔万分，长唉了一声，哽咽道，“千盼万盼，盼来这么个结果，这是老天在惩罚我这个无情的糟老头子吗？”阿廖沙见曲业成痛苦自责，忙爬跪在曲业成身旁，用流利地带着山西腔调的汉语安慰道：“妈妈说是她做错了事，上帝才会惩罚她和妹妹去天堂的，爷爷，现在爸爸陪妈妈和妹妹去了，我来陪你、照顾你，好不好？”望着阿廖沙俊俏的小脸和明亮的灰色双眸，业成老人感觉到老天还是对他存有一丝怜悯和同情，给他留下这样一个希望和光明。
阿廖沙的归宗仪式定在阴历的六月初九，业成老人早早请族里的学者根据族谱为阿廖沙选定了绪章这个名字，绪良和媳妇玉珠忙碌着准备认祖仪式的物品，阿廖沙则细心地照顾小宝，叔侄俩异常交好。族人和邻里见业成一家人其乐融融，都真心替业成老人高兴，可一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不免暗自惭愧，心生悔意。
初九一大清早，东方灰亮的天空上青紫的云刚刚被晕染成红橙的霞，业成老人就起床开始洒扫庭院和门前的街道，绪良说那天去瑷珲城买东西恰巧遇到了少将军夫妇俩，少将军和少奶奶说要亲自来祝贺，这可是曲家无比的荣幸，只是少将军公务繁忙，业成老人担心永泰有事不能前来，就嘱咐了绪章和玉珠先不要声张，先不要和别人提及此事。祖孙二人沐浴更衣完毕，业成老人身着葛褐色长丝袍，手里牵着穿着淡青色棉布中褂的阿廖沙，在众人的簇拥下正要出门前往祠堂，就听见门外的代东高喊着：“少将军和少奶奶来给曲家贺喜了，请主人出门迎贵客喽！”
大沿河屯的曲姓先祖自康熙朝起就屯兵于此，两百多年来族人仍恪守族规家训，虽近年沙俄兵匪掠扰不断，祠堂时遭损毁，但族人们争相捐以财物修葺，是故曲氏宗祠仍匾额高悬、漆亮绘彩，屹立在村东的高坡上，丝毫不见衰败之象。认祖归宗是家族大事，族长和族内的几位宗正早已在大厅正襟危坐，其他族人也屏声敛气候在厅内，静等司仪宣告仪式开始。
门外鞭炮声响过，只闻听司仪宣告：“吉时已到，仪式开始。祈请人敬奉供品，恭请先祖，上香跪拜。”业成老人神色肃穆，右手紧握着阿廖沙的小手，步履稳重坚定的迈向正厅，绪良一家小心翼翼紧随其后。俟候业成焚香礼毕、一家跪定，司仪手持礼册，高声宣读道：“饮水思源，追远慎终，安康世泽，陕郡家声；列祖徙远，脉余江东，曲门业成，忝禀列宗：有孙绪章，归返乡里，祈请认祖，乞承门宗；曲门家训，谨记于胸，敬宗睦族，传世显荣。曲氏第十九世孙曲业成叩拜祈请列祖列宗降旨同意。”司仪宣告完毕，族长广义和族中最年长的宗正合持礼册，在神主前的香炉中将其焚尽后，才由族中专门负责续填族谱的宗正将曲绪章的名字写业成老人这一支下。书毕，司仪又高声道：“请祈请人端身正意，扶手高揖，拜、兴，跪，叩首、兴，再叩首，兴、三叩首，礼成。起。”人们纷纷上前向业成老人道贺，业成老人满脸喜悦，领着孩子们连连作揖道谢。
珺瑶眼见业成老人终于得偿所愿，也是热泪盈眶，只是心底不免忧心忡忡，在永泰耳畔低语道：“若无国恨家仇，哪一国、哪一族的人不可相交相亲，只是如今沙俄对我国虎视眈眈，真怕族里再有人迁怒于小绪章，那时只怕业成老人无论如何也保护不了他了。如是这样，你千万不要袖手旁观才好。”永泰早已将广才和叶莲娜之事说与珺瑶，知道珺瑶的担心不无道理，忙保证一定会确保绪章安然无事。眼见众人渐渐散去，珺瑶和永泰才上前送上专门请人给绪章和小宝两人打制的金锁，以表贺意，业成老人见永泰夫妇送下如此重礼，正要张口婉拒，永泰却道，“礼物不小，可情义才重，这可是少夫人亲自设计并找人打制的，不收才是见外，以后让永泰如何到曲记白吃您老蒸的热乎乎的肉馒头？”说话间，与珺瑶四目相对，会意一笑。
瑷珲，这个被满人称为艾虎（满语“貂”之意）的边境小城内环崇岭，外襟大江，素有“东国屏藩，北国锁钥”之称，是我国东北边疆的军事要地。
多年以来，一直觊觎中华领土的沙俄军队经常越境骚扰，烧杀劫掠，无恶不做，当地人民苦不勘言，江东百姓尤甚。虽然凤翔将军到任后，不仅整顿边务、训练军队、招募乡勇，还不顾朝廷的命令，支持各族群众参加义和团，下令将清军库存的旧武器军械经过一番修整并添造子药配带等件后提供给义和团使用，即令如此，瑷珲守军加义和团也仅有四千余人而已，漫长的边防线上仍岗哨疏落，驻兵紧缺。
战争的阴云笼罩着瑷珲城，珺瑶还未离行，寿山将军就派人快马送来军报。原来，七月初，沙俄远东阿穆尔总督格罗戴科夫就向寿山提出照会，以剿除毁路的义和团匪患、保护中东铁路顺利修建为名，要求借道瑷珲和齐齐哈尔派遣军队进驻中国内地。面对沙俄的无理要求，寿山将军断然拒绝。俄军遭拒后，竟公然在黑龙江上频频运兵、挑衅，战争一触即发，寿山将军命杨凤翔为抗击俄军的北路清军翼长，时刻准备迎击沙俄的入侵。信尾并写明让珺瑶先绕道齐齐哈尔到将军府暂停。
珺瑶深知瑷珲防守的艰巨和重要，一场凶多吉少的恶战不可避免，此时让永泰离开，无异于令公公失去一只有力臂膀，于是执意要带着如意和翡翠独自返乡。
瑷珲的清晨，朝霞如炫彩的锦缎，远山似黛青的峨眉，江风掠过，凉意仍浓。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瑷珲将军府，永泰和珺瑶二人骑着马紧随其后，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出了南门就是官道了，珺瑶故作笑容道：“送‘珺’千里、终须一别，请夫君留步，妾身在此别过了。”不等永泰话别，便下马登车，布帘垂下，早已是满面泪水。马车还未起步，帘子却又被掀起，永泰一面吩咐马车夫在富拉尔基屯工事处等他，一面揽臂抱起珺瑶，两人共乘一马，沿着官道向南缓缓而去。
站在官道向东眺望，只见沿江而建的一百五十华里的防御工地上炮台高耸、人潮涌动，瑷珲居民和凤翔将军一样，抱定了与瑷珲共存亡的决心，不消发动，人们便纷纷自愿请命，准备与沙俄侵略者决一死战。可这一刻，负责工事修建的永泰却什么都视而不见了，在他的眼中、心中、在这天地之间只有一个珺瑶——他深爱不舍而又不得不别的心爱妻子。
珺瑶走后的第四天，驻守在远东的俄将毕乃托尔便来瑷珲见杨凤翔，要求严阵以待的中国军队撤防让路，放俄军沿黑龙江向下进发。面对蛮横傲慢的俄将，老将军冷若冰霜，断言拒绝，不可一世的俄将碰了一鼻子灰，哼了一声，悻悻离去。凤翔将军深知俄军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一面派人向黑龙江将军寿山报告军情，一面下令调整兵力部署，派军队到三道沟江面，拦截意欲下驶的俄军船只。几番“借道”不成，清军反而防守更加严密，令毕乃托尔更是恼羞成怒，于是不断派出兵船在黑龙江中游弋滋事，向岸上清军开枪开炮，并几次欲强行登岸，结果均被防卫森严的清军击退。
七月十五日的凌晨，前往支援待命进攻哈尔滨俄军的两艘俄轮”米哈依尔号”与”色楞格号”正在晨雾的掩护下，疾速向瑷珲方向驶来。雄阔的江水在船桨的拨动下发出巨大的呜鸣声。站在“米哈伊尔”号的甲板上，几番受到上司训斥的毕乃托尔心内默默向上帝祈祷，希望能神不知不不觉地通过瑷珲城防。此时瑷珲城的守军却个个双目圆睁、警惕小心的巡视着江面的一切动静，凤翔将军和其他守军将领带着人马，不停地巡视查看。突然大家听到大江方向传来轰隆的炮声，原来是毕乃托尔率领驶抵瑷珲江面，正遇上乘木船回瑷珲准备参加战斗的江东青壮年百姓，沙俄舰队以为遭遇清军阻截，于是向木船开炮射击。听闻江面上炮声隆隆，凤翔将军急令一队人马前去查明情况，而自己则立在城头上，镇定自若指挥严阵以待的军民进行还击。毕乃托尔见暗渡不成，反而被打死打伤七名士兵，只好被迫撤回。一方面他请求远东总司令再宽限几天让他再作打算，另一方面又指出阿穆尔省高官对居住在江东的中国百姓管理不力，给军事行动造成巨大阻碍。
江东百姓的举动使俄军忧心忡忡，生活在江东的百姓有三万五千多人，是远东地区俄军的几倍，若江东百姓不断加入战斗，必定会导致整个的军事计划的失败。为免除后顾之忧，俄军便先把枪炮转向居住在黑龙江左岸的中国平民，一场灭绝人性、惨绝人寰的杀戮就这样展开了。
以下内容来自史料，场面惨烈，恕不描写：
1900年7月15日，阿穆尔省高官格里布斯基下令禁止中国人渡江，并扣留所有的渡船，海兰泡市警察局开始逮捕城内的中国人。16日，全副武装的哥萨克和义勇兵闯入中国人的住宅和商店，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押走，就连”怀抱的婴儿也被强拉了出来”。当天被搜捕的三千多中国百姓，先被俄兵包围在中国居民区，一些人往外冲逃，当场被杀害五六十人。后来这些人被转移到市警察局，警察局容纳不下，当晚又被押送到精奇里江边一个锯木场里。
1900年7月17日清早，俄兵将所有被押的中国人赶到黑龙江边，名曰”渡江”，实际上是将被捕者赶进江中活活淹死。根据记载，当被押送的队伍到达目的地时，”手持刺刀的俄兵将人群团团围住，把河岸那边空开，不断地压缩包围圈。军官们手挥战刀，疯狂喊叫：‘不听命令者立即枪毙！’人群象雪崩一样被压落入黑龙江的浊流中去。有的想拼命拨开人流，钻出罗网；有的践踏着被挤倒的妇女和婴儿，企图逃走。这些人或者被骑兵的马蹄蹶到半空，或者被骑兵的刺刀捅翻在地。随即，俄兵一齐开枪，枪声、怒骂声混成一片，凄惨之情无法形容，简直是一幅地狱景象”。”当妇女们把她们的孩子抛往岸上，而且乞求至少能搭救她们的孩子时，哥萨克却逮住这些婴儿，挑在他们的刺刀上，并将婴儿们割成碎片”。经过这场血腥的屠杀，中国人”伤重者毙岸，伤轻者死江，未受伤者皆投水溺亡，骸骨漂溢，蔽满江洋”。岸上”堆积如山的‘尸体’，大都是气息未绝的活人”，他们都被”一古脑儿地投入江流”，水面又浮起一层半死的人筏，翻滚着向东流去。这就是震惊中外的”海兰泡惨案”。”海兰泡惨案”一直进行到1900年7月21日，共夺去五千余名中国人的生命，只有少数人游到对岸而得以逃生。7月22日，阿穆尔当局宣布海兰泡市内的中国人已被全部”肃清”了。
1900年7月17日，阿穆尔当局举行海兰泡大屠杀的同时，另派出军队扑向江东六十四屯，对中国居民举行了”多次扫荡”。俄兵”驱各屯居民聚于一大屋中”举火焚烧，大部分被活活烧死”俄兵又”沿村发火”，毁尽房屋，枪杀居民，仅博尔多屯一地就杀害了上千人。最后俄军将”未及过江者，不分男妇老幼，农夫工匠，负贩商贾及民间各行等业一同逼入江中，通共浮水得生者不过六七十人，其余均被逼溺死江中，浮尸蔽江者数日不绝”。至21日，俄军将中国居民的村庄”全部捣毁干净”，这次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又夺去了二千余名中国居民的生命。事发十几天后，沉溺在黑龙江底的无数死难者尸体浮上水面，顺流淌去，江面漂浮油层，江水为之奇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