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后，连日本人自己也不肯相信，张学良怎能这般轻而易举地将他老子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富庶丰饶的家园——东北三省弃之不顾；中国的老百姓却死活也搞不明白，天天嚷着拥有海陆空四十万兵力的东北军怎么能丢下三千多万的父老乡亲不问不管，悄无声息就撤退到关内。战乱不断，人们习惯了满清的皇帝、将军、章京走了，民国的总统、高官、县长来了；张大帅死了，张少帅还在；只要不影响每日里的三餐一觉，普通的贫苦百姓并不十分关心在意自己生活在哪朝哪代，又有哪个粉墨登场、在台上发号施令。可自打九月后，各地的人们眼见着街上的日本人和朝鲜人愈来愈多，时不时就听闻某地某处又驻了日本兵，消息灵通的人士开始传着东北要独立，可人们心里明镜似的，阴险狡诈、狼子野心的日本人死皮赖脸、想方设法盘踞在东北几十年，哪能这般轻易随便地让中国人自己当家作主。
可不管怎样，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该做的事一件也不能推脱。忙完秋，储备完饲草，已进冬月，几场大雪把广袤无垠的黑土地变成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无论是乡间小路还是官修大道，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风口处的积雪甚至堆起几米高。天寒地冻，加之冰雪封路，人们出行极其困难，一不小心就有冻死在路上的危险，东北人干脆就过起了猫冬的生活：一家老小围坐在火炕上，女人们缝制过冬的棉衣或是棉鞋，男人们聚在一起喝个小酒或摸个小牌。不过，无论寒风如何凛冽，也拦不住孩子们向外跑的步伐，女孩子们愿意跑到谁家聚在一起玩沙包和嘎拉哈，男孩子们则做弹弓打家雀，或是做翻轮鸟笼捉朱顶苏雀。更多的时候是孩子们头戴着皮帽子，手上带着棉手闷子，在雪地上滑爬犁，抽冰嘎，有时还拿着大人们赶车的长鞭，躲在柴草垛的角落里抽偶尔跑出来觅食的野山鸡和黄鼠狼。
冬天是景萱最喜欢的季节，不用每天去朱先生家上学读书（天气好才去），自然就不必每天背书写字。最重要的是得爷爷这时每天都有空教自己骑马练拳。以往景萱都要等景琦有空时才能陪自己一起练习，然后比试一较高下，检验自己学习的效果。有了保生后，景琦就被宣布获得了自由、光荣地功成身退。只是，景萱动不动就带着保生偷偷牵马跑到屯外骑射，害得得爷爷和景琦在大冷天也要时不时出去找寻他们。每次相阁狠下心来板起脸训景萱，景萱总是扬起小脸，一副无辜的模样不肯认错，嘴上还辩解着：“人家只是想骑马玩，为什么就不行……”有时相阁的巴掌刚要扬起，家里的其他人则一拥而上，个个都回护着景萱，倒像是相阁做错了什么似的。就这样，每次挨训的景萱都是有惊无险、毫发无损，于是淘气闯祸一如既往。反倒是保生，虽比景萱还小上半岁，几次祸事之后，却长了智识，也知道了深浅轻重，若是景萱再有什么冒险之举，就竭力规劝，相阁和秀兰见了，不禁暗自称许，对保生更多了几分喜爱。
每次看到景萱抿着小嘴认真练拳，一招一式打得有模有样，孙得的思绪便如一缕青烟，飘飞回过去，飘到了朔气砭骨的最北疆，飘到了黑龙江边的瑷珲城内的将军府，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如景萱一般认真练拳的永泰。
孙得记不得自己的家乡在哪儿，也记不清父母的模样。自幼失去父母的孙得四处流浪，乞讨为生。十四岁那年，孙得在别人的指点下，隐瞒年龄报名进入兵营想混口饱饭吃。在军中因年龄小，身体单薄，孙得饱受了他人的嘲笑和欺侮，直至遇到杨凤翔将军。那时，年轻英俊的凤翔将军还只是一名下级军官，见孙得年纪小，就把孙得带在自己身边，教他读书写字。年纪稍长后，就送孙得去了马兵营，成了一名马兵，孙得一身驯马相马的好本领就是在那时习得的。后来杨将军升了职，夫人带着孩子入营随了几年军，因着凤翔将军军务繁忙，孙得就自告奋勇到了将军府，帮着夫人照看孩子。杨将军有三子二女，长子永平、次子永安和两个女儿永华、永宁都依了夫人意愿，不想再过戎马生活，只有三子永泰从小就喜在马背上，整日里缠着父亲和孙得要学拳术和兵法。后来，凤翔将军升任总兵，赴任瑷珲城，永泰坚决要随父亲北上。夫人带着大孩子们要回吉林府克勒社前五家子屯老家了，临行前，夫人牵着永泰走到孙得跟前，神色肃穆，郑重地把永泰的手交到孙得手中，恳求道：“得兄弟，永泰还小，凤翔又忙，我把永泰交给你了，请你护他周全，行吗？”望着夫人哀求的目光，孙得拍着胸脯痛快答道：“夫人，你放心，我一定把永泰保护的好好的，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在黑龙江瑷珲府，一晃就是五年，将军已步入花甲之年，升任了黑龙江副都统，永泰也由少不经事的毛头小伙子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庚子年的春天，黑龙江刚刚开江，江水裹挟着巨大的冰块从上游汹涌而下，湿冷的江风中弥漫着江鱼鲜腥的气息——有渔民不顾冰凌危险，在江边布下网罟，以期捕获最新鲜的开江鱼卖上个好价钱。为了能使回吉林老家娶亲的永泰一归营就能吃到他最喜欢吃的鲜美的大鳊花，接到永泰的返程信后没几天，孙得就不顾江水的冰冷，每天晚上都到江边捕鱼。
孙得依然清晰地记得庚子年春天的那个黄昏，长河落日，彩霞满天，当他起身正要把刚捕到的一尾三斤余的大鳊花扔进木桶时，头眼有些昏花的孙得就远远望见天边有两片云霞朝他飘来。云霞近了，还向他挥手呼喊，原来是他日思夜想的永泰回来了，还带着漂亮的新婚小娇妻。
“得叔，江水这么冷，你怎么一点也不顾惜自己，下水捕什么鱼？”永泰从飞奔的马上一跃而下，生气地将孙得拉上岸，不由分说就用自己的袍裾为孙得擦干双脚，穿上鞋袜。
孙得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小时候没有鞋穿，天寒地冻时都打着光脚要饭，不是一丁点事儿也没有，真把你得叔当成老头子了。”孙得挨了训，心里却蜜一样的甜，“别光顾着我，快把你媳妇介绍给得叔认识啊？”虽然知道站在永泰身旁俊美的女子是黑龙江都统的侄女，但孙得却并未见过。
“得叔，这是我媳妇儿珺瑶。”永泰牵着珺瑶的手，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快乐。一身新妇装扮的珺瑶大大方方地屈膝行礼，和永泰一样称孙得为叔，就像在一起生活很久的家人一样，没有任何的生分和疏远。
回城的路上，孙得埋怨永泰怎么能把新媳妇带到这么苦寒危险的边疆，珺瑶忙在一旁解释道：“得叔，是我自己硬要永泰带着我来的。在家时永泰总是提起黑龙江水汹涌壮阔，北国边疆景色如画，公公他老人家威震边疆，还有得叔您忠肝义胆，所以我一定要来亲眼看看，否则我会遗憾终身的。”珺瑶人美、声音美，说出的话儿也是那么美，孙得由衷地为这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高兴。更令孙得称奇的是，珺瑶小小年纪，行事做派却大方得体，毫无扭捏拘束之态，心想着珺瑶不愧为寿山将军的侄女，袁督师的嫡系孙女，果然与寻常人家女儿不同。
黑龙江都统寿山，本姓袁，字眉峰，是明末名将袁崇焕的八世孙，原吉林将军富明阿之子。凤翔将军大寿山二十岁，甲午战争中两人被分在一部，当其余将领都以中日兵力悬殊，海战尚且一败涂地，陆上更是实不可战，不如放弃抵抗，尚可保存实力时，只有寿山、凤翔两人力主抗敌，卫国保家。在草河岭、四棵树、菲尼克斯的战役中，两人出生入死，并肩御寇，杨凤翔对这个有勇有谋、从不依仗父亲权势的小兄弟佩服地五体投地，而寿山也对胸怀家国、忠肝义胆的老大哥推崇备至，于是两人成为肝胆相照的忘年交。寿山初任黑龙江副都统，凤翔将军随寿山驻守瑷珲，在瑷珲的将军府上第一次见到玉树一般的永泰，就坚持要和凤翔结为儿女亲家，把胜似亲生女儿的珺瑶——弟弟永山的女儿许给永泰。
珺瑶的到来，使原本冷清的将军府一下子热闹起来。府上商贩走卒进进出出，送来瑷珲当季最新鲜的蔬果禽蛋、江鱼野味，珺瑶带着自己的使女如意、翡翠和原本在厨房忙饭的军中伙夫老常整日在厨房忙碌，烹制各色菜肴，虽然饭菜并不总是十分美味可口，但比起之前每日的吃糠咽菜的生活，将军府上的兵丁仍直呼每天都在过年节一般的日子。原来，清政府国力日衰，戍边将士的武器装备尚不能足配，士兵们的军饷更是少的可怜——卫戍黑龙江的兵将有四千多人，而朝廷每年只发放不足三千人的军饷，其余不足都要寿山和杨凤祥自己想办法解决。是以兵士们不仅要操练巡逻，还要种瓜菜、养鸡鸭以补充，伙夫老常还常带着几个人到山上采些野菜山蘑晒干了在冬天吃。
一天的军务结束，府上所有的人能在幽黄的烛光下和女眷围坐在一起吃饭唠家常，还是使孤寂了许久的边疆守兵感受到了浓浓的家的味道，虽然有的人像孙得一般一生中都不曾体会到家的温暖。
瑷珲城虽地处边陲，但却是重要的远东商业和军事重镇，军民人口合计两万余，商户大多集中在城中一条宽阔平坦的南北大街上，街道两旁店户的招牌都用汉、满两种文字写就，商品种类十分丰富。特别之处是几乎瑷珲城的每家店铺内都挂着寄售的毛皮，若是见了富贵顾客，店主或店员都会殷勤地询问是否想买上几张上好的皮货做大衣。永泰自打回来，就开始到江东巡防，有时要两、三天才能回来。这时珺瑶便会禀过凤翔将军，带着如意、翡翠两个逛街买东西。珺瑶和如意、翡翠三人在每家店铺内都会驻足半天，精心挑选别致有特色的物品，口中念叨着人参虎骨是孝敬父母长辈的、貂皮鹿茸是送三姑四舅的、剪皮狍帽是给堂妹表弟的。
边务愈来愈是繁忙，俩人独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永泰即使在家，每日清晨也会早早与父亲一道去军营，夏季的瑷珲城天明得格外早，有时永泰不忍惊醒睡梦中珺瑶，只悄悄起身离去，每晚很晚才回府。珺瑶的祖父富阿明将军早年南征北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眼界和胸襟，加之西学东近，老将军就更不对自家的儿孙以各种陈规旧俗加以限制禁止，所以袁家的女儿们和男子一样可以进学堂，论时事，谈朝政。为免女儿在夫家行事太过出格，出嫁前永山夫人特意请了府中熟知各种旧规矩的老妈妈教珺瑶礼数，珺瑶是冰雪一样的女子，虽说和永泰一起时并不十分不拘礼，但素常还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的。来瑷珲已有月余，公公和永泰每日忙进忙出，日夜为军务所累，珺瑶从不曾过问过半句，只是见永泰越来越清瘦的面庞，自己却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心里不免暗暗难过焦急。
一日吃过早饭，永泰特意向父亲告了假，陪珺瑶游玩。二人正要走出大门，在院子里帮伙夫老常晾晒山野菜的如意和翡翠在后面喊道：“小姐、姑爷中午不要回来吃饭了，晚饭也可以在外面吃，姑爷千万要记下别忘了。”
瑷珲城和中国其它大大小小的城镇一样，有着许多住着各路神灵的庙宇寺阁，像什么城隍庙、龙王庙、文庙、真武庙、关帝庙、大佛寺等各类庙宇一应俱全。好歹是一方水土一方神，中国的百姓笃信自己家乡的大神小仙才更有仙法神力，所以每处的神仙都安享着人们的跪拜、香火无忧。只是珺瑶知道永泰素来不愿意去庙宇佛寺这些个地方，就提议到城外的魁星阁走走，趁机好好欣赏黑龙江的风光。
魁星阁位于瑷珲城东南一隅。出了城门，两人骑马徐行，路旁的丘陵上松柏苍翠，白桦亭亭，其间溪水叮咚，禽鸟隐现。路上行人稀落，大多是早起过江到瑷珲采买物品江东屯民，人们见了永泰，都热情地挥手打招呼，永泰也一一致意回应，还向一个朴实憨厚的年轻汉子问及其堂弟归宗仪式的日期，并答应自己和珺瑶一定会亲自道贺。见珺瑶一脸惊异的模样，永泰笑道：“这些人在江东生活，日常生活所需都要过江来买。自从五年前来到瑷珲城，我就和父亲去江东巡防，自然和他们熟悉了，叫得上名字。”
转过一片树林，魁星阁的琉璃绿瓦和飞檐兽吻在绿树的掩映下陡然而现，檐上的铜铃叮叮作响，清晰可闻。永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扶珺瑶下了马，将缰绳搭在马脖子上，拍了一下自己骑乘的大红马的屁股，两匹马就转头进了林边草地自行吃草去了。
魁星阁只十余米高，但因四周地势平坦，又没有高大的树木，便显得格外高耸。两人缓步慢行，不消片刻，魁星阁赫然立在眼前，在阁旁亭立的白杨衬映下，显得更为富丽堂皇、典雅大方。塔阁的一、二层由青砖垒筑，顶部是木制的亭阁，楼阁正南门上题有“文光射斗”四个金色大字。两人拾阶而上，只见阁上雕梁画柱浓墨重彩，横梁上的龙头斗拱端肃威严，四角正檐的祥兽和吻头精巧可爱。
珺瑶和永泰登上阁顶，极目远眺，只见水天一色，浩浩荡荡的十里大江尽收眼底，不禁慨叹道：“十里长江之目，水碧山青，难怪人们都说这儿是风水宝地了。”
相传瑷珲建城时，有一位风水先生来到这里。见这里山清水秀，江面笔直，艳阳下犹如宝镜熠熠放光，便告诉当地人们，瑷珲是块宝地，十里大江要出十位将军保护百姓，但是要镇住好风水必须修座塔。于是人们照风水先生的提议开始修建宝塔，不料在挖塔基时，突然从地下飞出一只白色的蝴蝶。风水先生听了，便连声摇头叹道：风水破了，出不了十位将军了，只能出九位将军了。虽只是传说，但当地百姓仍笃信不已，魁星塑像前的供桌上香火缭绕，许愿还愿的香客在神像前虔诚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出门前，孙得和老常特意嘱咐了两人记得给魁星爷进柱香，求他保佑寿山将军和凤翔将军。珺瑶和永泰焚香跪拜完毕起身，重又坐在栏杆旁，二人虽是新婚不久，单独相处、卿卿我我的时间确是少之又少，凝望着珺瑶晶亮的双眸，永泰握起珺瑶的手，惭愧内疚地说道：“珺瑶，最近事物繁多，无暇陪你，对不起，我实在……”永泰自小在军营长大，甚少思虑儿女情事，纵然此时心中有千言万语，所思所想都是为着珺瑶，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握紧珺瑶的手却更用力了些。
珺瑶知道永泰所忧皆因迫在眼前的局势而起，多谈儿女私情只会给永泰徒添烦恼，一边理着永泰鬓边的碎发，一边说道：“珺瑶虽说是个女子，却也知道要以家国为重。当年父亲在甲午战争中战死沙场，爷爷就告诉我们，大清子民本应胸怀天下，父亲为国捐躯是死得其所。只是珺瑶是女儿身，不能为公爹和夫婿分忧解难。近日城内盛传沙俄兵要过江，父亲大人和你早出晚归训练兵勇，看来应该不假？”
婚前永泰就知道袁家的女儿非寻常女子所能比，如今听了珺瑶的一番话，对珺瑶的敬重更是多了几分，只是两人新婚仅半年有余，彼此才有所深入的了解和熟悉，爱意愈深，不舍之情愈重，思虑至此，不由揽过珺瑶的肩头，将珺瑶紧紧拥在怀中，在耳边喃喃低语道：“珺瑶，沙俄觊觎中国领土已久，现今边事吃紧，你留在瑷珲怕是危险，我想近日就送你回吉林老家。待战事结束，我再回去看你，好不好。”
珺瑶紧紧依偎在永泰的怀中，眼望着壮阔的江水，什么也不说，心内隐隐有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遥望对岸隐约可见的小城海兰泡，似乎有大片的白蝴蝶从河东风卷云涌般呼啸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