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心被关在原来锦凡的房里,王大帅来外头看过一次,因为临时有急事,他要立即出门,临走前叮嘱二太太要好生看着锦心,不得有误。二太太虽然心里是一百万个不乐意,但是面儿上却是恭恭敬敬地奉承献谄,还向王大帅道喜道贺,夸大帅有眼光有福气,更是把锦心赞得天上有地上无,把个王大帅弄得神魂颠了倒,满副心思扶摇云端,恍恍悠悠又直坠而下,只盼着尽快结束事务,回家饱享美人。
眼见王大帅重视非常,二太太也不敢造次,她吩咐下人一日三餐好生伺候,不能有半分怠慢。不过,锦心并没有顺着这些人的意,她刚开始绝食,但是后来想想,反而每天三顿囫囵大啖,胡吃海喝,不为别的,只为积蓄力气,去做一件自己觉得应该要做的事。
锦心被抓,令张成忠心急如焚,他一次次地回忆起自己初见锦心时的那一眼,就那么一眼,就足以让他情定一生,然而,一旦想到她被带走时的画面,又好像千万只虫蚁在啮噬自己的心,他只觉得胸口堵滞,五内如捣。在家搓手顿脚地来回踱步,张成忠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找到了阿国,阿国找来了兰儿,于是,三人商量着让张成忠来一次夜探大帅府。
计划并不甚复杂,三人约定趁着夜色让张成忠抄后门的小道入内,兰儿在里头接应,阿国在外头做后援。这是一个没有月的夜,稀落的星星也似昏睡过去了,慵懒地发着不会闪烁的光,整张天幕就像一个呲着牙的妖魔,它想要吞噬一切,它代表着暗黑,你无从反抗,它是夜的权威。
张成忠蹑着步子,屏住呼吸,来到大帅府后门,“扣扣扣,扣扣。”他在小声敲门,这是他们的暗号。一会儿后,门“吱”的一声开了,兰儿探出头来把张成忠让了进去,“嘘”兰儿做了个消声的手势,张成忠点点头,也回了个手势,意思是让兰儿回去,这是他们事前就商量好的,兰儿开开门后就立马回房,这是对她的保护,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后再有啥事,兰儿就是一个好的应援,可不能让兰儿暴露了。兰儿指了指锦心房间方向,张成忠会意,于是,兰儿回房,张成忠则轻手轻脚地慢慢向着锦心处摸索着前进。
锦心在二楼,张成忠方位感不错,按照兰儿的提示,他很快就找到了锦心房间的位置。锦心的房门上着锁,张成忠轻轻一推,“谁?”里头一个女子的声音霎时响起,原来,锦心根本就没睡,一听到门口的响动,她警觉地质问了一声。“是我,锦心。”张成忠小声地应道。黑暗滤去了一切杂芜,却把声音显衬得入木三分,锦心显然已经听出了张成忠的声音,“忠哥,忠哥,是你吗?……”锦心说话间已经来到门边,就着微弱的星光,她看到了张成忠的脸,张成忠也看到了她的脸,两人透过门缝过隙处默然对视着,这是他们见的第二面,虽然是第二面,却俨已有了离别的苦楚和重逢的喜悦,这个时刻,只适合两颗心作交织交融,一切的言语都是累赘。可是,现下是非常时期,这样的处境并不允许情绪的过分投入和渲染,张成忠手扶门上环板,关切地问道:“锦心,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锦心摇了摇头,她动了动唇,但是没说出什么。“锦心,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不要急,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知道吗,知道吗。”张成忠急切地说道。锦心含泪点了点头,“对了,忠哥,这个,这个是你的……”锦心拿出了一个红穗,这正是那天她从张成忠身上扯下来的红穗,她这些天来一直戴在自己身上。“忠哥,还给你……”锦心把穗子从门缝里递了出来,“不,给你,这个给你,它可以辟邪,能给你带来好运的,相信我,真的可以……”张成忠把穗子推回锦心的手里,这一下,他触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温热而柔软……
“谁啊,有人吗?……”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是一个起夜的女佣人在说话。“忠哥,你快走,别被他们发现了,快走。”锦心压低声线急急地说道。“锦心,锦心,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定会再来的,一定救你出去,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好的,忠哥,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快走……”锦心说着便快速闭上了门缝,之后反靠着门格轻声抽泣,张成忠凝视着那道门,前一秒钟,他还可以从门缝里看到她,看到她的脸,可是现在没有了……“是不是有人?……”那个女人又问了一句,张成忠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他沿来时的路折返,心里默默祈祷:下一次,下一次要光明正大地,完完整整地,好好地看锦心,不要像今天这样,把心爱的她漏进门缝里,不要,一定要能够好好地,好好地注视她的眼睛……
第二天的午夜时分,王大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得出他舟车劳顿,脸上盛着倦意,心里却装着狂热,这是某种欲望作祟的结果。一打开门,王大帅就大声询问道:“锦心呢,锦心在哪里?”二太太这时已经收拾好自己冲到楼下,“大帅,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你问锦心哪,她可不是还在房里待着吗?就原来那间。”二太太说着指了指楼上,“您放心,这些天咱们都好菜好饭地伺候着,把这妮子将养得比之前更秀润丰盈了,大帅待会儿啊,可得好好瞧瞧,包您满意。”要说这二太太邀功的本事也是纯属一流,举凡大小物事,除开她使过坏的,那都是能被她提拎些好的来往她自己身上揽的。
“哈哈哈哈哈”王大帅笑得提神醒脑,就这回来的一时半刻,他的精气神马上就恢复起来了,这里面有二太太话头里似养分般的滋润功能。
“好……哈哈哈哈……”王大帅大笑着走向二楼,二太太往二楼方向飞起个白眼,乖巧贤媳妇瞬间跳转成嫉妒恶女人。
“锦心,小美人儿,你睡了吗?……”王大帅来到锦心房门口,有丫头紧赶着把门上的锁头打开,“哎呀,你看看,这多不合适啊,在自己家还上什么锁,不合适不合适,以后让他们别这么干了,哈哈哈……”王大帅推开门。锦心已经站在桌边,王大帅就着灯光看锦心的脸,“哈哈哈哈……美,真美,好像是比前几天还更美了……”
锦心定定地看着王大帅,道:“大帅,您刚回来,一定累了吧,来,喝口茶吧。”锦心说着便替王大帅倒了满满一杯茶。“诶,乖,懂事,懂事,哈哈哈……”王大帅一个劲儿地夸赞,接过茶杯的时候,王大帅乘机摸了把锦心的手,锦心条件反射式地将手抽回,“哈哈哈……害羞,害羞……”王大帅又是一阵狂笑,尽管有所准备,但是锦心还是显得有点惊慌,胸脯起伏得厉害。
锦心受惊的样子在不经意间激起了王大帅蓄着的强烈欲望,他一个猛子朝锦心扑过去,“啊,你,你干什么……”锦心惊措地叫着向后退去,“干什么,你说呢,小美人儿,来吧……”王大帅随随便便就把锦心牵制住了,并把她一下扔到了床上,自己迅速褪去外衣后也扑到床上,王大帅的嘴落在锦心的额头、脸颊、脖子、还有唇上,锦心喘着粗气,手里却抓起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剪子,在王大帅扯开她的衣领的时候,锦心举起了剪子,狠狠地向王大帅身上扎去。
剪子快要落到王大帅肩井的时候,被王大帅发现了,他猛一发力,反手扣住了锦心的手腕,并顺势把锦心手上的剪子抢了下来,气愤地砸在地上,王大帅气极,瞬时抻起上半身,“你,你这个女人,好大的胆子!”一声怒喝后,王大帅给了锦心两记耳光,之后便发狂般地撕扯着锦心的衣服,锦心也疯了似的做本能的反抗,她突然挥舞起一个红穗,那是张成忠给她的红穗,她一直戴在身上,王大帅一惊,眼睛也被红穗的流苏掠到,霎时停止了匪意,锦心抓住这个间缝突然地一挣,下了床,而后摔爬着捡起地上的剪子,王大帅这会儿已经缓过了神来,他立马又冲着锦心奔袭过去,锦心毫不犹豫地举起剪子,用力戳向自己的心脏……“诶,你……”王大帅迟了一步,那把尖利的剪子已经有一半没入了锦心的心脏,血汩汩地流了出来,王大帅被吓住了,“你,你这女人真是……”他僵直着身子,僵直着脸,在往锦心处扫了一眼后,甩门而出……
王大帅命人把锦心丢到荒山野地,并且不许通知戏班的人,也不许安葬,可怜的锦心,被弃尸荒野,手里还紧紧抓住那根红穗……
张成忠这两天因为记挂着搭救锦心的事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跟离魂时候无甚区别,晚上出勤,状态更是在颓蔫废丧基调上的迷迷瞪瞪,走了一会儿,那俩无常鬼开始聊起了天,只听那白无常道:“今天这女子甚惨,被扔在荒地里,肉身也没个归宿,哎,可怜人哪。”黑无常道:“她是犯了什么事吗?落到如此境地?”“哪里是她犯事,她是所遇非人,掉进泥潭不能自拔,哎呀,不就是上次那个逝者的妹子嘛。”老白道。听得这话,张成忠猛地起了个惊跳,心里惶怔地默念着:“上次逝者的妹子,上次逝者的妹子……”“哪个啊?是哪个?……”老黑傻愣愣地问。“哎,我说你这记性,不就是那个和她爱人同生共死,转世又再续前缘的那个嘛,说来啊,她还算是幸运的,她这妹子就……”老白话没说完,张成忠已经迅速地撺到二鬼面前,“什么?你说什么?是锦心,是锦凡的妹妹锦心?你说锦心已经?……不可能的,不可能……我昨天还见到了她,我昨天还见到,她好好的,她活得好好的,她怎么可能死,她不会的,不是她,不是她,你搞错了,不是她!……”张成忠朝着白无常劈头盖脸地质问道,“嘿嘿,嘿,张成忠,你疯了吗,你这什么态度,她什么她,她死了关你什么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黑无常唬道,白无常忙拦住他,道:“张成忠,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看开点,节哀顺变吧。”“不不,不不不不,锦心不会死的,锦心不会死,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你们搞错了,你们说她在哪里,快带我去,快带我去……”张成忠这会儿已经反客为主,根本顾不上什么位次身份的事,他满头满脑都是锦心,锦心的脸,锦心的眼,她死了,鬼差竟然说她死了?这不可能,他不接受,不接受……
很快到了荒野地,远远地,张成忠看到一个突起地块上躺着一个人,不,这人身上穿着的正是锦心那天穿的衣服,一样的花色纹理,她的个头形貌也和锦心相似,“不……”张成忠心里在嘶吼,他一个箭步冲到近前,“是她,是锦心,真的是锦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锦心……”张成忠扑到锦心身上,这才发现她的衣服破败不堪,有着被撕扯过的痕迹,“不,锦心,怎么会这样……你答应我会等我来救你的,你答应过的,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张成忠,快把她手上的红穗摸一摸……”
“什么?红穗?……”张成忠于无限悲恸中似被惊雷炸醒,“红穗?……”果真,在锦心手里紧紧捏着的,正是自己的红穗,是自己的红穗。张成忠直觉得有一股骇人的辛酸汹涌而至,他看着那红穗,却是目断魂销,看着锦心的样子,他已经猜到了她死亡的原因,他责怪他自己,责怪自己没能保护好她,锦心,这个嵌入自己生命的女人,她还没有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就这样离开了,不,他不接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没有尽到责任,却要让她消失、让她离去,不,不……
“张成忠,你倒是快一点……”黑无常不耐烦地催促道,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在张成忠脑海里一闪而过,“对了,我要阻止他们,阻止他们带走锦心,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做得到,只有我不去触碰这红穗,这俩无常就没办法锁走锦心的魂,我去找阎王,我一定要让阎王开恩,我要让锦心活回来……”主意一定,张成忠略一沉吟,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他猛地起身,用一个男子汉的担当,用一个男人护卫自己女人的名义,对二鬼坦然说道:“我是不会去摸这红穗的,我知道如果我不摸,你们就带不走锦心的魂,我就是要让你们带不走她,你们别想带走她,她不该死,她那么年轻,她是那么的美好,她的人生不该就这样结束,她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张成忠说完,那黑白二鬼楞是被吓住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就脸色看来,则是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什么?你有没有搞错,张成忠,你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黑无常首先大叫着嚷嚷起来,“你,你竟然敢违逆我们……”。“张成忠,”白无常打断黑无常的话,“我知道你跟这个女人,还有上次那个女人的关系不一般,但是,我要提醒你,你是个‘中人’,你是有职责在身的,你不能做这样违背天意地规的事,这个女人阳寿已尽,所谓阎王让她三更死,岂能留她到五更,你还想跟闫君,跟生死簿的神旨为敌吗,切莫自不量力。”“我就自不量力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你们大不了革了我什么‘中人’之职,查办我,甚至减我阳寿,我都无所谓,总之,现在,这个时刻,我不能听你们的,我不能去摸那红穗,我不能让你们带走锦心,这是我要为她做的事,我之前就许诺过,要救她,我告诉她我会去救她,但是我食言了,我负了她,她死了,她到死都拽着我的红穗……”张成忠难过得说不下去了,良久,他抬起头,继续道,“我要救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救她,我要去见闫君,我要求他网开一面,让锦心还阳,我一定要这么做……”“张成忠,你这么做是错的,犯了忤逆大罪,你不但救不了她,你自己也会因此而罪名加身,你想清楚,切莫肆意妄为……”白无常道。“张成忠,你这小子是吃了豹子胆了吗,简直胆大包天,你这是要反了?我可告诉你,后果很严重……”
“别再说了,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去摸那红穗的,我不会的……”张成忠说着就要跑,谁知这俩鬼竟然会飞,他们毫不费力就可以挡在张成忠面前,阻住他的去路,“张成忠,我命令你,即刻去摸那红穗,让我们锁走那女子的亡灵,别再耽搁,免得误了时辰……”白无常道。“张成忠,你听到没有,快去摸那红穗,快去,快去,快去,快去……”黑无常絮絮嘶吼起来。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张成忠也发疯似的喊叫,但是他不可力敌,这俩无常鬼本领远在自己之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突然,张成忠急中生智,只见他“碴碴”两下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两条布条,然后朝着二鬼迅速奔袭过去,二话不说地揪起他们的舌头,紧接着两手开工,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一番变化施展之后,这俩无常鬼的舌头,竟然和那两条布条深深地绞在一起了,没错,张成忠把他们的舌头编成了穗子,按照他娘教给他的方法,并且这种编法除开编者自己,其他人是休想解开的,“你们别怪我,我也是被逼的,我说过了,我是不会让你们带走锦心的,我一定要去找闫君,你们不要阻止我,不要阻止我……”张成忠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前头跑去,那俩无常鬼的舌头被绞在一起,话也说不出,只是推推搡搡,磕磕绊绊,缠缠搅搅地,还真是卿卿我我并你不好我也不好又你中有我还我中有你了一回……
张成忠紧着一口气不带喘地狂奔到了地府,这声势把阎王爷自觉自发地吸引了出来,“张成忠,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一个人跑来了,黑白无常使呢,这趟的亡灵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阎罗王正色着问道。
“扑通”一声,张成忠朝着高高在上的阎王跪了下去,“阎王殿下,请答应我一个请求,请务必答应我,如能得到准允,我来生来世,生生世世给您当牛做马都在所不辞。如不能够的话,我,我今天,我今天我就要忤逆了,还望您恕罪。”阎王听得楞怔了半天,片刻后,才瞪着炮仗眼,威风凛凛地问道:“张成忠,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你要请求什么,要我准允什么?……”张成忠没有回答,阎王正了正坐姿,接着又道,“说起来,你当的什么牛马?我这里牛头马面均已齐备了,你就别凑这份子热闹了,还是做好你的‘中人’吧。”“不,阎王殿下,我今天就是堵上这‘中人’的差事,甚至是堵上我自己的这条命,我也要力求您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请求您一定答应我啊,阎王殿下!”
阎王提了提眼皮,滚了滚眼珠,道:“那你倒是说啊,究竟是什么事?”张成忠不语,说实话,真真是难为这位阎王爷大人了,被上赶着逼迫要允诺施恩,态度卑屈恳然却又火急蛮横,还跑不了带着点胁迫的成分,关键是,半天也不说到底是什么事,就是没头没脑地下猛劲瞎求,反正掐稳了“不答应就死给你看,看你答不答应”的汹汹来势,撒泼打滚也不在话下。阎王老爷子这也是头一遭碰到个这样色儿的了,想骂一句“见鬼”,还发现骂得不对了,“有种,你个死中人!”
“说……吧。”阎王拖了个长音,语气尽显无奈地道。
“阎王殿下,是,是这样的。”张成忠深吸进一口气,道,“今天的那个亡者,那个亡者,锦心,小的,小的和她颇有渊源,小的认识她,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她不该死,她不该死的,一定是搞错了,她不能死,不能死……”
阎王听完霎时提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只见这阎君又一次调整了坐姿,重新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道,“张成忠,你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你千求万求,以命相要(挟)的,就是这样的事?你也知道这是忤逆,人寿天定,必有冥数气运主之,非人力可为,难道你是要为了一己之私欲而逆其天意?”阎王铿锵有力的说辞在声势上就把张成忠雷得个外焦里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