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张成忠刚一上床,就觉得一阵懵怔袭来,他立马意识到“不好,许是那事儿又到了。”事实正如他所想,片刻过后,张成忠已经明显感到自己元神出窍,他突然想到那天那白无常的话,“得自己走出去。”他怎敢违逆,立时下了床,仍旧习惯性地回望了一眼那躺尸般横在床上的自己的身子,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迅速出了房门。
远远地,已经看到俩无常鬼在大槐树下定定地站着。张成忠加快步子,把自己传送到二鬼面前,“嗯,很好,今天的速度可以,以后都要这样,知道吗?”白无常道。“是是是,知道的知道的,我记下了。”张成忠在二鬼差面前的姿态算了定了格了,这也无怪乎,身份使然,对方已经把这“地位”之事亮出来说过了,即已昭然,自当各就各位,岂容人僭越,更何况,对方还不是“人”,是比人恐怖的“鬼”,而自己呢,不过是“鬼差”底下的“中人”而已。
黑白二鬼在前面悠悠地走着,张成忠其实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比如为什么会选的自己做这个“中人”,这选择的标准是什么,要求是什么;比如这“中人”是否有期限,做到多久是个头;比如自己的服务范围是多大的,方圆百里?千里?还是万里?……另外,上次的那个疑问也一直在脑子里奔涌着,想要从嘴里跳出来找答案。只是,苦于对二鬼差的惧怕程度远远覆盖了对答疑解惑的追求,张成忠楞是把话都憋住了,憋得紧紧的。
就在张成忠自顾自地不敢发声的时候,前头二位说上了,只听白无常道:“老黑,你走恁快干什么,我都快看到你后背了,你慢点,急甚急。”半晌,黑无常没接这话头,突然,只听黑无常道:“我说,我走快点怎滴了,你倒是跟上啊,我就这速度,你自己爱咋整咋整,你别来管我。”黑无常唬唬地道。“那怎么行,你我一道出勤,本该统一步调,你老是超我一点算怎么回事,要超也是我该超你才对。”白无常把最后那句压低声调,不过,张成忠还是听到了,想必黑无常也听到了,“什么?什么叫‘要超也是我该超你才对’,为什么是你超我,不能我超你,我偏要超你,你怎滴?”黑无常嚷嚷着,不无忿意。“你,你真是,好好好,那我让着你,你爱超就超吧。”白无常丢了句酸不溜丢的话过去,“什么你让我,我为什么要你让了?我还要你让了?你听听人家说的‘黑白无常,黑白无常’,本就该我在你前面,我在你前面是天经地义的,知道吗?”黑无常说得铿铿的,好像很享受自己话里头的道理。“什么?”白无常貌似也被激怒了,淡定和沉稳全无,火力全开,只听他梗着脖子叫唤道“老黑,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平日里我都是让着你,不跟你计较,你可别把别人的好当必须,就你那点反应,你就得茬茬跟我后头,我护着你的时候可多了去了,你还装不记得了?你现在跟我这争什么先后,你个白眼狼你。”白无常恨恨地抱怨。这几句说辞可把黑无常逼急了,“我,我不跟你说了,我们现在就一较高下。”说完,黑无常发动脚力,立时超前,白无常哪甘落后,也奋起直追,刚越过黑无常,那老黑又是一波发力,于是,这一黑一白两只鬼,就着半个身位的事一路争抢,谁也不服气谁,谁也不甘于落后。张成忠在后面直想笑,鉴于这俩队友的特殊性他生生忍住没敢笑出声来,只是加快步子紧跟着他们,不敢掉队。
一会儿工夫便到了目的地,看到俩鬼头戛然止住脚步,张成忠也登时站定,身子还晃了晃没能站稳,这时,只听白无常又发话了,“张成忠,到前面去。”“哦,知道。”张成忠心里又是一凛,切切地想着,“一定有原因,一定有原因。”
进到屋里,张成忠环顾四周得出的结论是“家徒四壁”,再看一眼床上,那里躺着一个老人,他的被子只盖了一半在身上,一只手伸出去抓被头却永远地僵在了那里,被子?如果能够盖到全身,或许,这老人就不会死?他是活活被冻死的?张成忠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发酸难受,“张成忠,你过去,碰一下他手里那串佛珠。”白无常杠杠地说道。“哦?”张成忠不敢怠慢,不过心里已起了风云,他走到老人床边,伸手摸了摸他另一只手里戴着的一串佛珠,而后转身,蓄满了十二分的勇气,刚想问个“为什么”,只听白无常又喝道,“好了,没你事了,站到一边去。”
唯唯诺诺地退了下来,过了那个恰当的时间点,想要说的话更是难以宣诸于口了,看着黑白两只鬼哼哼唧唧地走着程序,张成忠心里一直在想着白无常让自己做的这个不太正常的动作,两眼也直勾勾地盯着那老人手里的那串佛珠,“这佛珠,到底有什么不对?到底为什么要让我去碰一下,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醒转后的张成忠没能再睡得着,他一直在想着佛珠的事,这佛珠自己过过眼,并无任何异样,那么为什么无常鬼要特意让自己去碰它一下?这一下的原因是什么?意义又是什么?这佛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张成忠辗转反侧,突然,脑袋里一个激灵闪过,“对了,不是佛珠的问题,不光光是这串佛珠的事,是灵物,是灵物,佛珠是灵物,冥界小鬼会怕,那么,其他任何的灵物,小鬼们应该也会怕,比如,比如……”张成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比如娘教给的红穗。对啦,红穗,说不定,应该……这红穗也是小鬼们害怕的物事,那么……”张成忠绞尽脑汁,他在努力想办法,想一个能试出无常鬼是否也有惧怕和惧怕什么的办法。
张成忠对“那事”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没错,他已经想到一个办法了。这天晚上,熟悉的感觉又来造访,张成忠兴奋地拽紧了手里的红穗,迅速出窍之后,他忙低头看手,他要确认元神出离肉身后手里的东西是否还存在,“还在还在,太好了。”张成忠心下在呐喊,不过,他不敢再怠慢,下意识地紧了紧手,然后拔脚而出。
快要走到俩无常鬼近前的时候,张成忠突然慢了下来,也就在他一抬手的瞬间,只听白无常大叫了一声,“张成忠,干什么,这怎么回事?”白无常说着往后跳了一大步,同时也扯了一把黑无常,那老黑亦似如梦初醒般地哇哇大叫,“张成忠,你搞什么名堂?”张成忠心里突突直跳,面上却装着一副无辜又无邪的样子,嗫嚅着说道,“怎,怎么了,怎么了,二位差爷?”“张成忠,你手里是什么?你拽着这个干什么?”白无常嚷嚷道,一旁的黑无常也躲在大槐树后附和道,“是啊,你抓个红编绳做甚?做甚?”“哦?噢噢,是这个,你们说的是这个?……”张成忠说着又把手抬了起来,“诶诶诶,你等等,你,赶紧的,把这东西扔了,额,不不,你回去,把这东西放回去,我们出任务不需要带多余的东西。”白无常显得有点期期艾艾,这可是这位自诩聪明机智,而实际情况确也如此的白色无常鬼大人难得的状态,“对对对,快拿回去,咱们见不得这个……这个……”黑无常躲在树后吵吵,被白无常狠狠一个白眼扫过去而后住了口。
“是是是,我这就拿回去。”张成忠装作害怕的样子,匆匆折返,不过心里却在窃喜,谢天谢地,这事终究被自己摸到了点底。
这一趟,三具移动性物质来到了一个富庶人家家里,死者是这家的当家人,一个开当铺的老头,“老爷,老爷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啊……”“老爷,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我们娘俩啊……”“老爷,你答应开春带我去赏花踏青的,老爷……”老头床前趴着三个女人,分别是这老头的妻妾们,个个哭成了花脸,哭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老爷,你的遗产还没说怎么分呢,这叫我们怎么办哪,老爷啊……”突然,三个女人当中有一个唱出了这样的腔调,刹那间,另外两个的哭声戛止,要去赏花踏青的那个最年轻的一个迅转抽身,用锦帕狠狠抹了把俏脸蛋儿,而后便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出去,那个提到遗产问题的女人似乎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随即也跟着冲了出去,边跑边喊,“这小蹄子,你别跑,你想干什么,账房一向是我冬儿看管的,你还想明抢了你,你给我站住,给我站住……”剩下那个年纪最大的女人依旧伏在床边,可是这会儿的唱腔已变,“你个老不死的,老不死的……你死了又怎样,死了又怎样?我打小跟了你,为你生了两个孩子,如今一个走一个嫁,就剩我一人陪在你身边,哪知你生前待我凉薄,一门心思都用在狐狸精身上,一个接一个地娶,我也没说什么,死了,死了你也不给我留着点好,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分好你就这么两脚一登地走了,我才是你的正室,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该得大份的,我该得的,现在你叫我怎么办,就叫那俩骚娘们欺负我吧,你就惯着她们欺负我吧……”这老女人哭得累了,突然大手一挥,“啪啪”地在老头脸上招呼起来,“你个死老头,害人精,你死了可轻巧,你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我就打你,看我不敢打你,我就打你,打你……”“啪啪啪”声音清脆响亮,张成忠不由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张成忠,可以了,快退到后面去。”白无常又吼了一声,张成忠连忙退到一旁杵得定定的,那老头被鬼差押出来了,临了,也深情地对着自己的卧榻回望了一眼,看得出他一脸的沮丧,这个中滋味,也许也只有他自己了解了吧。
这趟回来,张成忠觉得心里沉沉的,一则是因为,那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总算有答案了,答案跟自己所想一致,鬼差怕灵物,所有的灵物,包括娘说的红穗在内,那说明娘没有骗人,“娘啊娘,你说的都是真的,儿子之前误会你了,哎,娘啊,恕孩儿不孝……”张成忠想到自己的娘,想到她生前说过的话,想到她对自己的好,心里一阵难过。缓过来以后,张成忠又想,“就算自己知道了鬼差也有所惧怕,及怕的是什么,但是好像也无甚用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拿灵物去吓他们,以此要挟不做这个啥‘中人’?这不可能,鬼差虽说怕,但是这些东西并没在多大程度上对他们构成真正的威胁,他们好像……”张成忠又细细地想了想,“好像……是不是……”对这一节,他心里并没什么把握,不过仍旧循着思路把到了一点游丝般的脉络,“是不是因为,这些灵物会妨碍他们羁押亡灵?亦或是?……”张成忠脑子里乱乱的,他再也想不下去了,感觉单凭自己目前的状况是无法把这些问题想清楚的,他于是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脑袋,突然,刚才那老头的画面闯了进来,张成忠叹了口气,心下暗忖,“看来有钱人也没甚好当的,死了还要防大小老婆们争家产,还要被老婆打,嗨,真惨。”张成忠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以后就娶一个老婆,好好疼她爱她,把我自己的一切都给她,我死了她只会伤心,只会哭,真心实意地、全心全意地哭,她可绝不会打我……”
这天,张成忠和阿国正凑在一起聊闲天,“去福海酒楼”一个熟悉又轻柔的女子声音响起,阿国正要起身,张成忠立时摁住了他,“好的太太,您请上车。”这女子就是那位王大帅的三姨太,她朝着张成忠笑了笑,貌似也认出了他,侧了个身,走了几步来到张成忠车前,张成忠慌忙躬身唱喏,朝面前端庄高贵的美妇人用力地粲笑,恭候她上车。
张成忠脚下发力刚要狂奔,突然想到不妥,速度太快怕惊到可人儿,于是缓缓加码,不疾不徐。过了一会儿,张成忠突然听到后面的可人儿似乎正在轻声抽泣,可人儿声音很小,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他便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快要到一处颠簸地的时候,张成忠趁机对着可人儿说道:“太太,这儿抖,您坐稳了。”说着把步子调整到小碎步,“嗯,好的。”大幅放缓的节奏加上可人儿的一声回应,张成忠确定可人儿是哭了,“可是,她为什么哭呢?看她的打扮,应该是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还见天地到酒楼喝茶听曲,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张成忠想问一问她,不过终究没敢开口,又过了一会儿,福海酒楼到了,可人儿付过了钱,仍旧朝张成忠微微一笑,而后转身走了,张成忠一直注视着可人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这才回过神,突然,视线拐角处捕捉到一个特殊物质,“啊呀,这是?”张成忠即刻俯身去捡,“这是可人儿落下的手绢。”这方洁白的纱制手绢竟然没用一丝半点的绣工花色做点缀,就那样素净的一落白,被张成忠捧在手心,却让他觉得分外明媚耀眼,张成忠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可人儿的脸,“怎么办?要送进去给她吗?……算了,还是在这里等吧,反正她肯定要出来的。”张成忠打定主意,便把车停靠在角落,准备等可人儿出来的时候把手绢还给她。
“三太太,三太太,二太太喊您回去呢,您快跟我走吧。快。”锦凡正坐在格子间里,看着是听戏,但是思想早就出离到戏外,一个人默默地红着眼圈,丫头兰儿的话把她吓得不轻,“二太太?二太太喊我回去?有什么事呢?”锦凡问道。“我也不知道啊,三太太,您还是赶紧跟我回去吧。”兰儿急急地说道。“哦,好,好吧。”锦凡边说边站了起来。
“快,快一些,三太太。”兰儿紧紧地催,好像身负重任迫于完成的样子,锦凡也没再多问,只是紧紧地走。
出了酒楼大门,张成忠一眼就看到了她,“太太,您出来了。”张成忠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太太,这是您的手绢。”他边说边快步跑到锦凡面前,把手绢递给锦凡。“哦,这,这是我的手绢。”锦凡认出了手绢,接过它,显得非常谦和有礼,而后笑着问道,“谢谢你啊,是我刚才丢的吗?”“是,是的,我刚才就想还给您,可惜晚了一步,您已经进去了,所以我就在这里等您。”
张成忠一字一句地说道,和可人儿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显得非常谨慎又认真。“是吗?那真是太谢谢你了。”锦凡温婉地勾起嘴角,配合着语言,这个笑里亦盛着饱满的谢意。
“三太太,快点吧。二太太待会儿该怪罪咱们了。”一旁的兰儿又出声了,她显是已经为这俩人的一搭一唱让渡了太多的时间,这会子紧赶着要收回了,“三太太,快。”兰儿边说边迈出了大步子,就像要小跑起来一样,还顺手揽过锦凡,貌似要带她一起“飞”。“太太,您这是要去哪?我捎您一程吧。”张成忠朗声说道,一边三两步地奔到自己的黄包车跟前,拔脚起步,立时就来到锦凡面前,“不行不行,二太太交代过了,不可以坐车,三太太不可以坐黄包车。”兰儿在一旁大声喊道。这个说辞把张成忠吓得不轻,锦凡也是才刚听到,不由得心里一凛,脚下打了个颤,“为……什么?为什么啊?……”张成忠哆嗦着问道。只见兰儿面露难色,显然,她对这句话的内容也有着几分歉仄之意,“我,我也是听二太太这么吩咐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啊。”兰儿小声地答道。“没……没事,那就不坐吧,我可以走的,这没什么。”锦凡的脸一阵潮红,胸脯起伏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只是,只是走路嘛,这没什么的,兰儿,咱们走吧。”“可是,……”张成忠貌似还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并没说出口。
于是,兰儿领着锦凡开启了一路狂奔的模式,据说,这也是那位二太太交代的,“要让三太太马上回来,不许坐黄包车,要小跑回来。”小跑,甚至是快跑,这对平日里的锦凡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从小学艺,基本功扎实得紧,体能算是挺不错的,可是,她今天穿的可是高跟皮鞋,话说,自打她嫁给了王大帅之后,一应的穿戴用度就都不能凭着自己张罗了,那都是有模板可套,有规矩可参的,所有的一切都得按标准执行,外出一律旗袍配高跟皮鞋,发型也得讲究,还一定要有得体的梳妆打扮。这虽然和她的性格不甚相合,要是换做她自己,平日里没有演出的时候,她是很不愿意去涂脂抹粉的,觉得麻烦,脸上还难受得紧。但是没办法,必须顺应大帅府的要求,从于这“三姨太”身份的调遣。现下,踩着高跟鞋的脚正深一下浅一下地扣击地面,那一声声响动都像砸进了自己的心里,怎堪一副恻然哀婉。张成忠呢,在两人身旁紧紧地跟了一段路,他观察到锦凡尴尬的神色,觉得自己这么做非但没有用,反而加重了可人儿的心理压力,于是,慢慢地停了下来。他只能那么样地看着前面可人儿奔跑的身影,一点点地变远变小,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