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东跟随他们来到了某市一个比较偏僻的工业区,听说很多小作坊都开在那里,因为租金便宜。
车子摇摇摆摆的在黄土路上前行,逐渐开进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区域。
最后,车子开进一个宽敞的大院,院内是黄土路,有两只鸡抱着膀子,昂首挺胸地在院子里溜达着。
院里耸立着一栋二层小楼,那小楼像老式的教学楼一样,有一个和楼体一样长的长廊型阳台,包裹在外。
偌大的二层小楼显得有些空旷,阳台的晾衣绳上,还挂着几件刚洗好的小孩的衣服。奶白色的开裆裤和书本大小的淡黄色纯棉小衣服,被夹在晾衣绳上,随着微风的吹风,轻轻的摆荡,。
一楼的几件办公室房门紧闭,振东走的时候,顺着玻璃往里瞟了一眼,发现里面光线晦暗,堆着一堆纸箱,纸箱里是成捆的塑胶拖鞋。
上到二楼正巧遇到卫生间,振东知会一声,便去解手了。等他出来的时候,听着前面第三个房间有摔东西的声响,便向那间屋子走去。
一进门,眼前的一幕让振东大为吃惊。
只见刚刚和自己一起来的那些男的,站在不算大的办公室中间,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一男一女。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堆满了散落的白纸。那些白纸上印着字,好像是各种文件。
棕色的长方形玻璃茶几歪斜着,似乎是被人踹了一脚。窗户下面的脸盆被掀翻了,连同里面泡着的白毛巾,也一同扣在地上,水泼了一地。泡湿了的A4纸紧贴在附近的地面上。
办公室里异常寂静。振东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与其说是坐在那里,不如说是整个人堆在那里。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有些微胖的身子上,穿着蓝红格子衬衫。下面是一条灯芯绒的棕红色长裤。
振东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一直低着头。再转眼看看他旁边坐着的女人,粗黑油量的头发,绑成一条粗粗的马尾,挂在脑后。白白胖胖的梨形面孔,一对老鼠眼上,驾着一副晶莹剔透的的眼镜。怎么是朱扬?振东揣在裤兜里的手,不自觉的捏紧了一下。
振东不知道,朱扬有没有看见自己。打从他一进屋起,沙发上的两个人,就都半低着头,看着地面,一语不发。
“快说!你们什么时候还钱!”为首的司机,此时已经摘掉了眼睛,露出一对金鱼般微微外凸的眼睛。他凶神恶煞的看着沙发上的两个人。
突然的咆哮,把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吓得浑身一抖。朱扬下意识的抬了抬眼睛,在向上一看的刹那,脸上写满了吃惊的表情。振东?振东怎么会来这里?他和这些人是什么关系?
当振东和朱扬两人的视线,对撞在一起的时候,朱扬先是吃了一惊,之后,慌张的低下头,将视线移开。那是一个落荒而逃的神色,看起来甚是狼狈。
两人依旧低着头沉默,朱扬照旧像怕冷一般,微微弓着腰,坐在沙发上,将两手塞在双腿之间。
见两人低头不语,站在屋里的六七个男人先是面面相觑,之后互相给对方使了个眼色,像是通过眼神,商议好了下一步对策。其中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走到茶几前,搬起茶几,朝沙发砸去。这架势,着实把振东吓了一跳。
见着茶几向自己飞来,沙发上的两个人瞳孔放大,露出惊恐的神色。两人条件反射般地偏着身子,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伴随着重重的撞击声和玻璃的爆裂声,厚厚的茶几摔在地上,玻璃碎成了各种几何形状,碎片向四面八方弹射而去。茶几上散落的A4纸,在空中飘飞。不大的办公室里,下起了一场纷乱的纸雨。
朱扬毕竟是个女人,此时的她,早已没有了往日神气活现的模样。她突然双手抱头,开始抽泣。
另一个又黑又壮的男人,在骂了一句脏话之后,踩着地上的碎玻璃渣,几步跨到沙发前,一把抓住男人头顶上的有些蓬乱的卷发,向后拉去。
男人被拽着头发,仰起了脸。振东这才看清沙发上男子的面容。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朱扬的老公。因为在朱扬有意将那部手机留在自己的住处以后,曾几次三番来电,让自己按照她的指示,帮她下载或存储发照片,其中就有朱扬和他老公的婚纱照。
照片上的男人虽然剪着短发,但头顶的头发并非根根直立,而是微微弯曲着,看上去和现在一样,只不过现在的头发长了些。
他清楚地记得,照片上的人是白皮肤、大额头、五官长得向下靠拢,整张脸看上去是水滴形的,五官全部聚拢在水滴突起的腹肚上,面前的这张脸,正是这样。
振东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来,这是两人借高利贷了。不然,以朱扬的性格,怎么会低三下四地求自己这种没爹没娘的人呢?她从来都是不屑于与自己为伍的,即使是走路的时候,都要离自己远远的,免得自己寒酸的穿着、走路时畏缩地姿态,让她丢脸。
似乎人在得意的时候,会满眼放光。在失意的时候,连皮肤都会失去光泽。
朱扬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捂在脸上的手,放了下来。剔透的眼镜上,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摘下眼镜,揪起衣角,蹭着镜片。朱扬从小到大都长得细皮嫩肉的。加上她身材肥胖,皮肤又白得透亮,发丝又粗又黑,整个人总是给人一种营养过剩的感觉。而现在,她脸上的皮肤,早已没有了光泽,看起来乌突突、干巴巴的。
“说!你他妈什么时候还钱!”那个又黑又壮的男人,揪住他后脑上的头发,对着他的脸恶狠狠的咆哮。
“我现在拿不出钱来!”男人的声音颤抖着。紧接着,两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男人的脸上。他那水滴形的毛孔,被扇得通红。
朱扬捂着嘴小声抽泣,她看着身旁被打的丈夫,双肩一耸一耸的。
“妈的!”当面前的男人再次扬起手,想要猛抽下去的时候。
“别打了。”朱扬哭喊着。
所有人都看向她。只见她哆哆嗦嗦地放下了捂着嘴的手,仰起脸,满眼乞求的看着对方。
“我,我有婚戒”她用湿漉漉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脱下了右手无名指上那颗铂金钻戒。
黑壮男一把抢过去,对着眼睛看了看。接着,嘴角不屑地一撇,手腕一甩,就将钻戒甩了出去。
“你唬我呢?啊?”他看着朱扬,凶神恶煞地瞪大眼睛,大半的眼白都露了出来,眼球外突得更严重了。
“你知道,你们欠了多少钱吗?拿这么一个破玩意出来,糊弄鬼呐?”
朱扬吓得浑身筛糠般的颤栗,此时,她的老公坐在沙发上,抱头痛哭起来。
办公室就像被暴风骤雨肆虐过一样,一片狼藉。当一行人揪着他俩的脑袋,在一叠叠白纸上按下手印之后,又用振东带来的印章,在每一张文件上,盖上了红戳。
振东从来没想到,自己一刀一刀刻下的印章,最后是给朱扬夫妻俩用的,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
当一行人拿着成叠的文件离开,振东是最后一个离开那间办公室的。
他的双腿,像生了根般的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朱扬。当朱扬抬起狼狈的脸,与他对视。振东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他默默地看着她,朱扬生平第一次觉得,从振东的眼镜片后射出来的两道视线,竟让人感到如何烧灼。
当朱扬张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振东忽然转身,匆匆离开了。朱扬愣愣地盯着振东的背影,直到转动转身消失在门口,她依旧盯着那个方向,愣愣地看了半晌。
像振东这样的人,在有困难的时候,都是无人关心的。似乎每个人都把他遗忘了。但如果换做是婶子一家,事情可就大不同了。他们一定会因为自己的需要,而一再搅扰别人的生活,尤其是振东。
从朱扬的工厂回来后没多久,婶子便急匆匆的找上门来。她突然一反常态,和振东说话时满脸堆笑。溜须逢迎的话说了不少,这样振东感到很不自在。
从前,他一直被这家人踩在脚下,如今,突然把他捧在天上,他还真有点不习惯了。
那天,婶子似乎是掐准了时间去找自己的。当自己回到住处,刚扭开台灯,拉开抽屉,敲门声便应声响起。
拉开门,不由分说,婶子便一头冲进屋里,手上还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振东坐下后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成盒的外卖,她麻利地将一盒盒饭菜摆在本就不大的小桌上以后,掰开一次性筷子,搓了搓以后,竟又从肩上的棉布兜里,掏出了2瓶啤酒。
活了这么多年,振东是第一次一股脑地听了这么多恭维的话。说实话,从小到大,凌辱的话他听了不少,以至于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让写一篇自我介绍,振东拿起铅笔,脑袋里翻涌着的,都是贬低自己的句子。那些变着花样侮辱自己的话语,竟然层出不穷。
这几年,振东偶尔会独自喝上一两瓶啤酒。虽然酒量不大,但也不至于沾酒就醉。
在婶子热情的劝酒下,振东频频仰头灌下一纸杯又一纸杯的啤酒。
后来,他就感觉脑袋发沉,看东西的时候,自己的头重得像个铅球,顶在脖子上摇摇晃晃的。桌上饭菜的颜色,似乎明亮了不少。婶子反复跟他说,哥哥姐姐出事了,朱波的鞋店倒闭了,因为在销售正品鞋的时候,偷偷掺杂了山寨货,年前被查封了。姐姐朱扬的工厂,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订单突然减少,本就不多的老客户,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不来了。接不到单子的两人,为了让厂子撑下去,欠了一屁股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