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因为一时间回忆起的事情太多,振东摘下眼镜,有些踉跄的回到了桌子前。他缓缓地拉开抽屉,从众多的石头印章里,找到了一枚四棱柱形的印章。
他慢慢拿起印章,鹅卵石冰凉的触感,顺着手指肚,传遍全身。把印章掉了个头,他看到了刻在上面的繁体字,朱振东。原来,朱振东就是自己。
回忆起往日的辛酸生活,振东心里泛起说不出的苦楚。低头看看那满满一抽屉的石头印章,那都是岁月过于艰难的印证。
往日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播放。使他站在落地镜前,愣了很久。当他终于挪动着僵硬的身躯,走回座位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双膝微微酸胀。
他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骨,缓缓闭上了眼睛。回忆再次重现,他又在脑海中,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婶子走后,振东在和张钰闲聊时,无意中听说了朱扬的事。
“哎,你们家的那个朱扬啊。”张钰用手肘轻轻敲了敲振东的胳膊。
振东看着他。
“厂子快黄啦?”张钰在说这话的时候,满面喜气。
因为从朱扬朱波两兄妹对振东说话时的轻蔑语气里,张钰就能想象得到,振东寄养在他们家的时候的尴尬处境。
其实,早在婶子来借钱的时候,振东就隐隐约约猜到了。她一个老人家,又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呢?顶多是打打麻将,输个几百几千块。一家四口半辈子的积蓄,加上自己父母的遗产,少说也有个百来万。几千块甚至上万块的槛儿,难不倒她。
所以,听到张钰这样说时,振东也并不惊讶。
“你不意外啊?”见振东没什么反应,张钰惊讶地问。
振东腼腆的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末了慢慢地说,“前阵子,婶子来找我借钱”
“你借给她了?”张钰磕着手上的瓜子。
振东弯腰,手肘拄在柜台上,摇了摇头。
“没借,我手上也不宽裕。”
“就是宽裕,也不能借。”张钰恨恨地把瓜子皮扔在了纸篓里。
“哎,晚上,到我家来。我和我老公请你吃饭。”说完,张钰笑着,把手伸进玻璃柜台里,开始整理绒布上的珍珠项链。
振东腼腆地笑着,点头答应了。
尽管,振东不像婶子一家那么恶毒。但是,当他从张钰那里听说朱扬的厂子快黄的时候,还是顿觉轻松了不少。想到这,朱扬走路时的神态,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她总是习惯于把脸微微扬起45度角,神情傲慢地斜视着周围的一切。
没想到,婶子一家的窘境进一步加剧。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三番五次的登门拜访。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傲慢和得意,取而代之的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总是夹着布包,迈着一副艰难的老腿,屡次坐在振东面前,说出要借钱的话。每次要开口借钱的时候,总是先赔不是。说出自己当年过分的地方。振东待她虽然客气,但依然不为所动。
都说事不过三,在第三回送走婶子的时候,振东站在商场门口,望着她的背影和川流不息的街道,松了口气。可没想到的是,第四次、第五次、婶子依然一次次降低姿态,登门造访。甚至在振东的出租屋里,眼泪汪汪的,开始低三下四的求他。
尽管振东的心开始动摇,他觉得眼前的老太太实在可怜。但每每当他开始犹豫的时候,曾经的过往又历历在目。那些被打、被骂、被嘲讽、被赶出家门,露宿街头的时候,那些经历一再提醒着他,为何当初,这家人要对曾经的自己苦苦相逼。
半年后的一天傍晚,振东收摊后,一如往常的回到自己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低头刻着石头。他已经习惯于安静、简单的生活。每天自给自足,只要按时交租金,自己的生活便无人打扰。
当敲门声响起,他还有些疑虑,因为他不认为在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找自己。自己的社会关系很单一。没想到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朱扬朱波两兄妹。
身材有些发福的朱扬,皮肤变得干巴巴的。她那细皮嫩肉的弟弟朱波,从进门起就一直低着头,好像有什么重物,压着他的脖子一样。
两人坐在振东的床边上,显得有些拘谨。振东静静的看着他们,一语不发。
似乎是想好了开场白,朱扬勉强笑了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着振东的近况。
振东简短地回答着,他这个人,本来话就不多。
本以为像朱扬这样的人,早就养成了目空一切的习惯,言谈举止间那傲慢的神态,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没想到。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她,一反常态地消沉。隐隐地,有一种落魄的模样。
她的眼角,不再闪着洋洋得意的光。说话时,也不再扬起下巴。整个人说话的音量,也降低了不少。
一阵静默之后,她撇了一下嘴角,弓着腰,像怕冷似的,把手塞在了双腿的缝隙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是鼓起了勇气,又再一次抬头,说:“振东,你看,你能不能借我点钱。现在厂子生意也不好。我资金周转过来,立马会还你。”
透过晶亮的镜片,振东看到她那三角形的眼睛里,投射出了真诚和乞求。
见振东没说话,她扭头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叹了口气。
“现在,朱波的鞋店也兑出去了。钱也不好赚。”她转头又看看振东,用手把散在脸前的一绺头发,别在耳后。
“我帮不上你。”振东干脆地回答。
朱扬心里一惊,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个软柿子似得人,能这样干脆的拒绝自己。这可和以前的他不太像。
不过想想人总是会变的,她点点头,低头搓着自己的衣角,露出一丝苦笑。
一直沉默着的弟弟朱波终于开口了。
“你看,你手头要是宽裕,能不能先周转一下?”朱波一脸恳切地看着他。
振东与朱波对视的时候,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往日朱波飞扬跋扈的一幕幕。
没来由的甩开膀子捶打自己,在学校里,通过暴打自己逞能,表演给其他的同学看。开个鞋店以后,穿得油光水滑的,双手插兜,牛哄哄的站在自己面前,低头看着自己,一脸嘲笑。笑自己矮,笑自己穿得寒酸。
想到这一切,振东看着他,目光坚定地摇摇头。
“得了,姐,走,走。”他有些恼怒地拽了拽朱扬的袖子。
“哎呀,小波。”朱扬的语气里带着轻微的责怪,意思弟弟在这个时候发脾气不合适。她现在已经体会到了一种叫“不得已”的情绪。但她还是被弟弟推推搡搡的地,推出了振东的出租屋。
朱波一边推搡着姐姐,一边朝这边瞪了一眼。好像在说真是给脸不要脸。
“再见!”振东看着两人,轻轻关上了门。在掩上门的那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一种舒爽的感觉,就像亲眼看到十恶不赦的人遭到报应了样,让人大快人心。
没想到婶子家的噩运进一步加剧,这个往日里春风得意、耀武扬威的家庭,迎来了雪上加霜的境遇。
振东记起那是一个无风的大晴天。他拿着前往异地的火车票急匆匆的出门。因为一个老客户来电话说,让他把雕刻好的印章,送到他们所在的城市。因为客户那边有事,不方便亲自来拿货。而且,这也不是振东第一次给这位客户送货。
早在两三年前,振东就知道,这个客户不是本地人,只是经常来这个小镇上出差。振东对这个客户印象深刻。他每次来,都穿着一身印着大花的西装,大大的啤酒肚,捧在裤腰带上,笑起来像弥勒佛一样。
振东管他叫冲哥。因为他让他刻在印章上的名字是刘冲。刘冲很胖,是秃头,身上的社会气很浓,每次来的时候,总是给振东发烟,他总是忘了,振东不抽。
刘老板经常找他定制各种印章,刻印的内容,大多是各种公司的名称。刘老板来这里出差的时候,就会顺带将印章带走。如果忙得没时间,就会让振东亲自送去,刘老板会给他报销来回的火车票。
当振东一手捏着火车票,一手端着装有印章的盒子,低头往刘老板的公司里走的时候,正赶上一行人开着加长商务车往外走。见到生面孔,开车的戴着墨镜,从车窗里伸出头来,问振东来这里有什么事儿。
振东说明来意之后,对方笑着一甩头,示意振东上车。
墨镜男说他们正等自己呢,没想到刚好碰上了。还问振东,送完印章后打算去哪里,振东表示自己在这边也没什么事做,送完了就去火车站,司机一边老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说:“得,一会儿办完事,我顺路拉你,你就不用打车去火车站了。”
振东坐在车上的时候,没有注意周围的人。下车后,他发觉,这些人身上都有一股戾气,而且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样子也是十分威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