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那姐弟俩来找自己,还不到一个月。没想到他们的老妈又登门拜访。姐弟俩上一次来的时候,足足在狭小的柜台前站了一个多小时。言语间大肆炫耀他们开的工厂,听说是生产塑胶拖鞋的。弟弟朱波又正好开的是品牌运动鞋店,可以顺带卖姐姐和姐夫生产出来的拖鞋。
他们在炫耀自己那小小成就的时候,浮现在脸上的得意和轻蔑一览无余。刺耳的对话以及和振东说话时,略带嘲讽的语气,使隔壁卖珍珠首饰的女老板张钰频频侧目。俩人走后,张钰走过来,冲着商场门厅的方向,愤愤不平地咕哝了一句“真没有教养。”振东听了,也朝门卫的位置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呵,你还不知道吧?”张钰一手拄在柜台上,一手掐着腰,朝着大门的方向说:“他们俩开的不是什么厂子”
听闻这话,振东手上的刻刀突然停下了。他抬起头,有些疑惑的看着张钰。
“你真不知道哇?”看着振东有些迷惑的样子,张钰走近了些,她双手住着柜台,高跟鞋的尖头顶在地面上,把腿别成了4字形,凑近振东的耳朵低声说:“什么大厂子,听他们吹吧,其实就是个私人作坊。”
振东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吃惊的看着他,同时又有点疑惑,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俩租的厂房,是婆婆家的。”张钰冷笑着。
“还大厂子,哼。只请了两个工人,生意还半死不活的。租金月月都得催。等着吧,他们的好日子呀,在后头呢!这样的小厂子,我见多了。”说着,她拍拍振东嶙峋的肩膀,像是给他打气,然后笑着回到了前面不远处的柜台里。
果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旁观者的感觉,也是敏锐的。
冥冥中,振东一直觉得朱扬和朱波得意不了太久。他们那自以为是的嚣张气焰,早晚有一天,会被现实浇灭的。
有句话叫“天欲其亡,必让其狂”。当狂妄自大到了顶点,也就到了该坠落的时候了。而这种坠落往往分崩离析,一败涂地。
一年半后,朱扬怀抱着一个婴儿,再次使出老一套,拐外抹角的炫耀。临走时,还装作不经意的落下了一部手机。当振东回拨电话,表示要归还他们落下的手机时,朱扬在电话里高调的表示,算了,看你都用不起手机,那东西又不值几个钱,就放你那吧,以后,也方便联系。还没等振东回应,对方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振东根本不想要他们的东西,也不稀罕。他打算第二天下班后,把手机送回婶子家,没想到还没等到下班,这个电话就响个不停。
“哦,振东,你帮我看看,我厂子的工人有没有偷懒?”电话接通,是朱扬的声音。
“什么?”这一句没来由的话,使振东一头雾水。
“哦,我在手机上安装了我们家厂子的监控。你点开左下角的APP……”
振东按照她的指引,打开了APP,看到了监控画面,画面上,一个工人正站在传送机前,将生产出来的拖鞋捆成捆。
“对了,振东。你点开微信,把我们家宝宝的的照片,传到叫“乐乐”的微信上。”
完成一系列的操作之后,振东刚想说要把手机还给她,她便推说有急事,结束了通话。
当晚,去婶子家扑了个空。他拿着手机,在婶子家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来,便返回了住处。
在还回手机的前3天,他总能接到一通又一通的电话,不是朱扬打来的,就是朱波打来的。朱波往这部手机的微信上发了他鞋店的招工启示照片,还打电话来,让振东看看有没有收到,振东说看到了,问他发这个有什么事,朱波却告诉他是发错了,叫他不用在意。
朱扬则让他帮着存贮宝宝的各种照片,让他看自家生产车间的监控,让他存储自家厂房的照片,自家新房的照片……
振东明白了,这是花式炫耀,只是没想到要如此的大费周章。
回忆起两人后来遇到的事情,振东想,这大概就是两人最后的疯狂。
第二年冬天,一个寒风凛冽、乌云满天的早晨,振东裹紧了毛呢风衣,微微弯着腰,压着风前行,大风把地上的枯树叶吹得打着旋地飞起,商场拐角处的石阶前,刮起了四五个小旋风。
走进商场,其他柜台里的营业员都在打扫卫生。张钰的珍珠首饰柜台有4个。分别摆放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成了一个口字型。清早,她正一手拎着拖把,一手拎着一桶水,踉踉跄跄的往柜台里走。振东见状,几步走过去,从张钰的手里接过桶水,推开柜台旁用于进出的小门,把水桶放在了里边儿的空地上。张钰站在振东的身后,一边揉着被塑料桶的把手勒得生疼的手心,一边笑着望着他的背影。
“谢谢。”振东转身往回走时,张钰笑着看着他。
“没什么”振东弓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柜台。
将印章、印泥、价格表等摆放好,他刚拿出刻刀,准备开刻,一抬头,看到了婶子那张左右为难的脸。
这次的婶子,气色大不如前。脸上少了许多锋利的表情,整个人看起来软绵绵的。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毛衣,发黄的碎卷发胡乱挽成一个发髻,别在脑后。四周还有很多毛毛躁躁的碎发,像野草一样,在头上飞舞。
振东找了一张塑料凳,让她坐下了。似乎是因为腰疼,她把腰弯成了45度角,并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吞吞的落座。就像一个慢镜头。这次,她手上拿个一个布兜,振东注意到,她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的布鞋。在婶子家住了这么多年,从没见她这样穿过。
婶子落座以后,抬眼望着四周,商场里的每个人都在低头忙自己的事情。擦柜台、点货、摆放珠宝首饰是这里的每个营业员清早的必修课。
“你还好吧?”婶子望向她,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
这是振东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以前在那个家里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儿女,自然是好得没话说。但转脸再对自己这个野孩子说话的时候,态度则会180度的瞬间逆转,变得尖酸刻薄、冷若冰霜。
“嗯,还可以。我……”振东迟疑一下,但还是下定决心,决定对她明说。省得对方又会以为,自己会有什么不情之请。
“虽然收入不是很高,但我不需要向别人借钱过日子。”
他抬起头,眼睛照旧被额前有些蓬乱的头发遮掩着。他环顾着商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婶子的脸上,轻声说“我自给自足,足够了。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没想到这一席话,不但没给前来探望的婶子吃上一剂定心丸。反而让她产生了仿佛被噎到了的表情。她微张着嘴,有些意外地看着振东,迅速眨眨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后来,振东才知道,婶子为何会有这种表情。
在开口触及核心问题之前,她先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振东的态度。她发现虽然振东换了一副好一点的眼镜,但性格还是像以前那般温和,甚至温和得有些懦弱。她在心里暗自揣摩着,尽管好几年不见,但他的性格似乎没多大变化,应该不会让自己下不来台,最终才慢吞吞的开口。
艳梅婶子此行的目的只有两个字:“借钱”。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而且事情不小。不然,她也不会一改往日的高傲,一大早风尘仆仆的来拜访。
振东没有问她要借多少,便直接回绝了。他并非没钱借给他。这些年,在他们家,自己受足了侮辱,尽管他性格平和,但过往的一幕幕实在让人难以释怀。叔叔一家的恶意针对,早就将他这个孤魂野鬼排挤在外。他从不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家人。所以,遇到困难的时候,从没想过要得到他们的帮助。日子过的好一点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伸出援手。
首先,在他们的眼里,自己这种人没资格帮助他们。其次,即使他们来求自己,自己也没有帮助他们一家人的热情。曾经的针对和欺凌,依然历历在目,谁会帮助自己的仇人呢?
婶子在来之前,似乎早已料到是这种结果。所以,她表现得并不是很惊讶。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振东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又为何要来借钱。但看着婶子摇晃着微微发福的身子,迎风艰难行走的背影,他有一种感觉,她好像遇到大事儿了。
振东的爸爸,只有叔叔这么一个弟弟。虽然婶子那边的亲戚还算多,但是这么多年,一家人在外人面前,尤其是亲戚面前,总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以亲戚中过得最好、最有钱的一家自居。
虽然婶子一家从没当着亲戚们的面明说自己家是所有人中过得最好的,但亲戚们从婶子一家人说话时得意的神情上,就能体会到他们一家人的心声。这样想来,婶子那边的亲戚,可能早就在平时得罪光了。
因为婶子一家需要通过生活水平、存款、儿女成就等各方面的对比产生优越感。但是没人喜欢当那些低劣的参照物,让别人去尽情的压榨优越感。婶子一家与亲戚们的关系,也能够在亲戚来串门闲聊时的微妙表情里窥知一二。
朱扬说话时那傲慢的神色以及叔叔、婶子和他们的儿子,言行举止中那装腔作势的样子,早已惹人嫌弃和厌恶,只是大家碍于亲戚的情面,没有将不耐说出口就是了。但是嫌恶的表情,清清楚楚的写在了每一个亲戚的脸上,只是叔叔一家人都陶醉在自我满足和自我炫耀中,没有注意到罢了。他们觉得,让这些亲戚仰望自己的生活,是理所应当的。尤其现在,自己的一儿一女又是那么的有出息。
但是,叔叔一家那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生活,就在婶子前来借钱的那天开始了。他们终于要为自己的狂妄和肤浅买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