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兄还不走?”一位同僚从内室出来,见牧瀚海还在翻看案上的文书,便忍不住问了一句,并非他多管闲事,而实在是这位小牧大人勤勉得有些吓人,上任一月有余,日日埋头于户部这些经年累月的文书之中,大有要将户部的案牍从头阅览的架势。
如今谁人不知他们户部的小牧大人得了陛下的圣心,天子宠臣都如此兢兢业业,弄得他们这些同期入朝的学子们每日回家出这户部的门都要带上三分羞愧。
牧瀚海闻言抬起头来,冲同僚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陈兄先走便是,古人云笨鸟先飞,这些文书我看得慢,总要多费些功夫。”
得嘞,这下陈公子更加没脸与他同处一室了。
得陛下亲口称赞的小牧大人都是笨鸟,那他们这些陛下兴许连名字都还没记住的又该叫什么鸟?
陈公子摇摇头带着满腔感慨离去,牧瀚海从案几后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只剩一抹怅然。
案几上的文书堆积如小山,却有一本册子静静躺在小山后,独自占了这桌案一隅,名册上牧尘的名讳格外醒目,牧瀚海看了一会儿,然后将那本记录往年账目的名册放进身后的暗格里。
他得陛下赏识,得以一展胸中抱负,本是怀着满腔热血上任,却在第一日便被浇了一头冷水。
那日他照例查看往年案牍,不慎撞翻了满架书册,洋洋洒洒的文书从架上翻下来,却偏偏只有牧尘当年赈灾的那本滚落在他脚边,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他是真的以为能够相安无事,做一世陌生人的。
可是上天不肯垂怜,牧尘贪污的账册偏偏就出现在了他眼里。
从那日滚落脚边的账册开始,他翻遍户部往日的案牍,本想找出证据,却不想一发不可收拾,牧尘两个字越来越陌生,而他也终于明白,他从未了解过自己的父亲。
或许父亲对牧哲的维护,从来都不止于偏爱那样简单。
回到家时天色已暗,牧母提着一盏灯火等在门前,柔和的火光在黯淡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温暖,牧瀚海快行两步将握住母亲的手,触手便是一层薄汗,他皱起眉,“娘您怎么站在这里?”
牧母笑笑,“左右无事,在这里等你回家。”
牧瀚海接过提灯,扶着母亲慢慢往里走,夏日暑气难耐,即便是晚间也没有好太多,他取了折扇在身侧轻摇,殷殷叮嘱母亲日后不能这般,牧母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娘没事,你初入朝堂,若是有什么不顺心,娘帮不上你,但是有些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要好些。”
牧瀚海又想起户部的账册。
他抿了抿唇,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牧母却也不再追问,就好像方才只是随意闲聊一般。
竖日早朝后,牧瀚海在天启宫前求见。
掌事太监认得他,通报后便客客气气把人往里面请,这是知晓凤瑾幽的身份后,除去上朝以外的第一回私下会面,牧瀚海有些局促,心里有些不知该怎样去面对陛下,却在进殿后看见坐在冰缸旁的牛小甜。
牛小甜也看见了他,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来,人便被凤瑾幽给拉起来,“太医说你体虚,莫要离冰块这般近,寒气入体损耗元气。”
牛小甜斜斜看了他一眼,“你是大夫还是我大夫?”
凤瑾幽不为所动,把人按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你是大夫,所以要听我的。”
这是什么歪门邪理?
如果这里没有别人在,牛小甜的白眼大抵能翻到天上去,可是站在殿中的人是她姜姑娘的牧公子,她朝牧瀚海看了一眼,放弃了挣扎老老实实在榻上坐好,心里盘算着等牧瀚海走了,她就顺势直接躺下。
躺着总比坐着舒服。
牧瀚海这才上前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卿平身吧。”凤瑾幽赐了座,神色无往日无异,“朝堂之上是君臣,朝堂之外,自然还有私情可论,牧卿不必如此拘束。”
“牧侯爷之事,微臣还未谢过陛下。”牧瀚海起身端正行了一礼,凤瑾幽看出他局促,也并不勉强他落座,主动问他求见所为何事,牧瀚海看了一眼牛小甜,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祖制后宫不得干政。
他还没想好,便听凤瑾幽道,“有话直说,朕与皇后无所隐瞒。”
牧瀚海一惊,抬头便对上牛小甜含着笑意的双眼,她忽然觉得这位小牧大人有趣得紧,分明是天地君亲师时时放在心头上的人,却又偏偏喜欢姜珊那般不被礼教所约束的女子。
还真是有点儿反差萌。
收回目光,牧瀚海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递给了掌事太监,牛小甜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不能在朝堂上言明,偏让小牧大人这般腼腆的人私下求见,可是凤瑾幽坐得离她有些远,她实在不想动。
虽然被凤瑾幽拉过来的时候她不情愿,但是这会儿不得不承认,在窗边吹一吹晨间的微风,还是挺舒服的。
比殿中的那些冰块儿好。
正想着,凤瑾幽便已经在她身边坐下,奏折在手中摊开,视线正好,牛小甜大喜,连忙将脖子伸了过来。
凤瑾幽抬头看向牧瀚海,“这么多陈年账册全盘翻出来,查找漏洞,检验账目,你这一个月不好过吧?”
牧瀚海没想到凤瑾幽开口问的竟然是这个,他虽不善言辞,却素性耿直,也说不出肝脑涂地那样的话来,只道是机缘巧合撞破了当年那笔赈灾银的去向,便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连牛小甜都觉得他直白得可爱。
若是换了其他朝臣,无论是因何而起,谁不在这时候抓住机会一表大义灭亲的决心和为陛下鞠躬尽瘁的忠诚?
凤瑾幽最终也没有下旨降罪,只留下名册便让牧瀚海退下,他走出天启宫,心里忍不住琢磨陛下对牧尘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看来这位牧侯爷累累功绩,也不只是养了牧哲那么一个好儿子。”粟裕取来软枕,牛小甜悠悠往榻上一躺,舒服得眯起眼睛来,就着粟裕的手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汤,还不忘给牧尘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