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视、录音机都是稀罕物的年代,广播还算普遍,我家书案上就有一个。黑色,文具盒长短,巴掌宽,像极了运煤的火车厢,看起来又笨又破。父亲拿第一月工资时买了它,这是我十五岁之前家里唯一的有声媒体。父亲主要用来听广播剧和评书,《四世同堂》、《岳飞传》、《三国演义》,他歪着头坐在桌旁,听得凝神专注,如痴如醉。偶尔冒出嗞啦啦的杂音,父亲着急,用手使劲拍,几年后那广播几乎被拍散了架。我对这“小火车厢”的热衷源于它偶尔播放的好听的音乐,像陈加的好脸色一样难得。既不是满大街重复的“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也不是“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有个闷热的夏天晚上,我躺在屋里摇着蒲扇,父亲在听广播剧《西部歌王王洛宾》。当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飘进耳朵的时候,我忽然觉到一股泉水流入八脉七窍,瞬间,清凉、通透。没有播放器,没有影碟机,更没有电脑下载,要听到好听的音乐,只能拜托广播电台大发慈悲。
好在我们还有音乐课,音乐课有大合唱。每个人都有一本精心打造的歌词本,画着花边,贴着明星照片,里面有音乐老师传授的一首首流行歌曲,我们视如珍宝。有一次,父亲拿起我那蓝色海洋封面的硬壳本子,打开,看着我手抄的《水手》《星星点灯》《渴望》《一个女孩名叫婉君》等等,摇头苦笑,你们的音乐课,呵呵,唱歌会啊!
是啊,就是唱歌会!抄完了写在黑板上的歌词,音乐老师手一挥,好,开唱!于是,大家积攒在胸腔的力量得以释放,畅通无阻,奔出门廊。歌声随风飘啊,盖住整个一中校园,漫到外面的田野。耕田的老牛一定也听到了我们的慷慨激昂,撒开了腿往前跑。喝住风声,盖过鸣蝉,我们感受到融为一体的力量,所向披靡,无可抵挡。开端、发展、高潮,声音愈加高亢和激扬。眼见浪潮越来越高,音乐老师举起双手,喊话:好了,好了,小一点,压下来,压下来!行了行了,停下来!可是停不下来了,脸都憋红了的我们,此时如果刹住,必将血液倒流。唱歌会如此快乐,一节课下来,嗓子全哑了,心里却痛快无比,欢畅淋漓。背着书包下楼,一跃三五台阶。
又一次音乐课。上课铃刚响,一个熟悉的身影踏进我们教室。长及脚踝的裙子,白底碎花衬衫,头发挽起,亭亭玉立。她站在讲台上望着我们盈盈地笑,两轮弯月,一股清氛。我和唐逗逗面面相觑,啊?段晓雯?
母亲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全然不像小学没毕业的家庭妇女,“需不需要教委审批?有没有搞竞聘上岗?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又没有教师资格证,都能代课了,她怎么够格?”
父亲不以为然,段晓雯够不够格他没评价,不过他说:“够格?哼!大学毕业的又怎么样,有资格证又怎么样,一定就会是好老师?好老师最重要的是用心,没有心,光教书不会育人,课上得再好作用也不大。教书育人是不能分开的。师者有爱,有教无类。”
父亲满口文绉绉的大道理,母亲认为他酸秀才好掉书袋,从来不屑。不过,我觉得段晓雯当我们的音乐老师完全够格。
她在黑板上写歌词,我们在下面抄,教室里安安静静。
“抄完了吗?同学们,老师今天教你们这首歌名叫《往事》,希望你们长大以后,还能记得年少时的样子,无论什么年纪,心存美好。来,和我一起唱。”
如梦如烟的往事,散发着芬芳,那门前可爱的小河流,依然轻唱老歌。
如梦如烟的往事,洋溢着欢笑,那门前美丽的蝴蝶花,依然依然盛开。
小河流,我愿待在你身旁,听你唱,永恒的歌声。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事,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窗外,阳光柔和,枝叶安详。一首陌生的歌,曲调悠扬,单纯美好,还有淡淡的忧伤。没有人再吼起来。唐逗逗正襟危坐,平日里那不羁的眼神消失殆尽。她在课桌下悄悄勾住我的手指头,和我一起,随着段老师的歌声,身体微微摆着节奏。
有时候,一个契机就是一个伟大的转折点,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这个契机可能是遇见一个人,听到一句话,也可能是静默的片刻,睁眼的刹那。是万里晴空飘着的一朵孤独的云彩,是雨滴落地溅起的细微灰尘。于我,是一段陌生的旋律,它沿着大脑表层一直往里钻,越来越深,越来越长,带我发现不曾踏足的遥远。
年少时光?原来我们都有曾经、现在和将来。可是时光何来何往?它如何出现、怎么消失?是生命定义了时间还是时间承载了生命?你如此宝贵,我以什么待你?空气、水、粮食?或者,以歌、以舞、以诗?
情感的触角萌发于一瞬,值得倾毕生摸索于广阔无垠、无边无际之中,此消彼长,无涯无尽,来一场没有终极的探寻。
任何年纪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情怀吧,无论成熟或懵懂。短短时间,我们因《往事》而陶醉,溶在段晓雯甜甜的笑里。
我讨厌陈加,但一点没牵连到段晓雯。她进教室时是笑的,唱歌时是笑的,和我们说话时是笑的。一个美丽的人,笑容,是和煦春风。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放学的铃声一响,人如蚁群出洞,在教学楼前分流两个方向:镇上的孩子背上书包,三五一群,步行或骑车,说笑着向校外涌去;村里来的孩子迅速从课桌肚里抽出饭缸饭碗,一路用筷子敲着,冲向小食堂。他们隔段时间从家里背来一小包大米,送到学校食堂,换来一沓各种颜色的塑料粮票。一斤粮票两三顿,一碗米饭二两票,一个素菜三两票。当然,食堂里从来没有荤菜,总是水煮土豆、大白菜,循环往复,养出一个个手臂纤细、满脸菜色,和身上黄不拉叽的衣服保持了同一色系。
奔到食堂门口,大家在那你推我搡,举着碗拿着票,挤成由高到低的小山丘。打到饭的把搪瓷缸或敞口碗托过头顶,吆喝着从重重包围中杀出,门口的石阶上、花坛边一蹲一坐,筷子一插,袖子卷卷,开动。三两下扒拉完,拿起水缸里的葫芦瓢,灌上几口凉水,抹抹嘴走开。早饭更简单,一碗能照见人的稀饭,捧起来直接倒进肚子,筷子勺子都省了。食堂也有包子卖,一毛钱一个,豆腐馅的,买的人不多。做饭的大师傅双手各攥几个,一口能塞俩儿。
风扫叶落,凉夏到冷秋。没了浮躁,却多了些倦怠。还好有可爱的音乐课,有温和明媚的段晓雯。我数过,这是她给我们上的第十八节课。刷刷抄完了歌词,还没开唱,我在座位上有短时的百无聊赖。其他人还在写,段晓雯站在窗边,静谧,她在注视近空的云彩。还有几分钟的等待。我摇晃着头,扫到右前方的李菊香,她的左手在桌肚里悉悉索索,接着,摸出了一个玻璃瓶,这是什么?打开盖,她低下头,缩了脖子,右手两个指头伸进瓶子里,捻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塞进嘴巴。我知道她在干什么了!于是,用胳膊肘蹭了蹭唐逗逗,示意她看过去。听见我们笑,李菊香并没回头,但她的脸“腾”地红了。我笑得更大了,有猫抓老鼠的快意。然后,就听见“嘭”的一声,瓶子掉到地上,碎了,汁水淌了一地。酸酸的腌菜味道瞬间飘满整个教室,所有人循声望来,包括段晓雯。李菊香更窘了,眼神慌张而无助,耳根脖子全是红的,快要哭了。
段晓雯急急走来,问:“怎么了?”
我想也没想,站起来,脱口而出:“她上课在吃咸菜。”
听到这句话,李菊香回头忿忿看了我一眼,“哇”的一声,抱头伏桌大哭。
我不明所以,“干嘛?我又没说错。”
段晓雯喝了一声:“林滨,那你上课在看什么?坐下,别说话了!”
凶我干嘛?我悻悻坐下。
段晓雯忙着安慰李菊香,拿来扫帚簸箕开始清理。这么一来,一节音乐课只上了半节。我半节也没上,段晓雯教唱歌时,我嘴巴闭得紧紧的。唐逗逗拽我的胳膊,不理。
下课后,段晓雯叫住了我。她支走了拉着我的唐逗逗,在旁边坐下来。
“林滨,你还在生气吗?”
我不说话。
“你一定是气我刚才为什么说你,对吧?”
你知道还问?
“林滨,老师怎么说呢?你知道李菊香为什么哭吗?”
为什么哭?丢脸呗,谁会在上课时偷偷吃咸菜?
“林滨,你可能不知道,李菊香每次在食堂只打饭不买菜,那一瓶咸菜,是她住校一个星期吃的。她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是一碗稀饭就咸菜。中午,是半碗米饭就咸菜。你注意过她身上穿的衣服吗?那是她哥哥当兵时穿的,她妈妈改了给她姐姐穿,姐姐穿后又改给她穿。”
被人做思想教育工作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这是我尽量减少在家触犯母亲的原因。父亲说,母亲之所以小学没毕业还能出口成章,很大程度上拜我们所赐,尤其是我。父亲当然是戏言,年年岁岁受母亲追打和唠叨之苦,我心有余悸。不过,母亲的絮叨响起的时候,我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段晓雯的话却让我脸红耳热。
“其实,班上有许多同学都是这样的。一天就这么点东西,怎么能吃饱?如果不是饿,谁愿意把咸菜当饭吃呢?”
“别人已经很难为情了,如果我们再送去嘲笑,她是不是会更难受?你只要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就明白了。”
父亲坐在我书桌旁,把母亲让他剥的一篮毛豆也拖了进来,边干活边对我说:“滨儿,段老师说的对不对?人要学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要有在细节处关心他人的敏感性,照顾到他人的自尊,这才是真正的尊重。尊重是不分对象的,无论尊卑老幼,懂得尊重别人是为人的基本修养。段老师是个好老师,别看她不是大学毕业,不是科班出身,就凭她对学生的这份心,凭她说的话,我认为她就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当然,我一直认为段晓雯是好老师,我认为没有人会不喜欢段老师。如果不是江忠阳的出现,或许她永远都是那明媚快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