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好奇,这么美的段晓雯,这么温柔的段晓雯,干嘛要嫁给我们都看不上的陈加?
一中家属院里的阿姨们,大多一个样。她们冬天穿粗布棉鞋对襟夹袄,夏天是绵绸汗衫碎花裙裤,花花绿绿,碎碎叨叨。四季的早晨,她们踢踏着拖鞋,端着痰盂、尿桶去公共厕所倒掉,揉着眼睛,散乱个头发。男人们在教学楼里声音很大,回到家属院大多没了声音,只听见阿姨们的嗓门,有时嘻嘻哈哈,有时发威怒骂,甚至满院子追打。我家也是,父亲不愿做家务,一抱着棋盘夺门而出的时候,母亲追到院门口冲他喊:林寻文,有本事你晚上别回来吃晚饭!向兰阿姨把醉倒在外的丈夫拖回家,吼的隔壁左右都听见:喝!喝死你!整天灌尿有意思吗?平时逞英雄,现在是狗熊,你怎么不倒进南溪河睡死啊你!
晓雯阿姨却很不一样。她像一朵开在枝头的玉兰,漂亮,又像一棵站立不动的白杨,安静。长长乌黑的头发,被一块白色带花点的手帕一挽,垂在脑后,清清爽爽。天热的时候,她也经常穿着衬衫长裤,不像别人短裤汗衫、睡衣睡裙到处走。家属院里的人都知道,段晓雯的父亲,是榕镇唯一一家食品加工厂的厂长,搁今天该称呼段总。身为企业家的千金,相貌出类拔萃,段晓雯却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派头,温良、和气,微微一笑,两只眼睛弯月一样。她喜欢孩子,和我们也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视如同龄人,询问今天上什么课啦,考试怎么样啦,放假去哪玩啊,等等。不像别的大人,和我们之间有天经地义的界限:大人主宰一切,包括孩子。
孩子们喜欢聊段晓雯,在家里问大人:听说晓雯阿姨是从上海回来的呢,她说上海有黄浦江,有东方明珠。上海在哪儿?以后我也去那。
大人们却打断并训斥:闭嘴,少在晓雯阿姨那说上海!小孩子家,话怎么这么多?
我们不知道话多话少和上海有什么关系,大人们总喜欢语焉不详,留给我们一个个谜语。
我们还发现,虽然是夫妻,段晓雯也怕陈加。
唐逗逗和她家是隔壁,除了经常听到陈加指手画脚,没有段晓雯的声音。“给老张倒茶呀,还不快点”“磨磨蹭蹭,你就不能动作迅速点”“把我衬衣熨一下,明天要穿”“你就不会少放点盐啊,盐便宜不要钱啊”,都是陈加。他们俩出门,总是一前一后,前面的左摇右摆、昂首挺胸,后面的亦步亦趋、弯腰低头。她和他说话时,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生怕惹他不快。有一次,陈加和段晓雯一起在菜园里忙活,这一幕难得一见,我们多瞄了几眼:大个子陈加优哉游哉地揪着扁豆,哼着歌;晓雯阿姨从河里担来沉甸甸的两桶水,娇小的身体,一步三摇。她一路踉跄,水一路洒,陈加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们的好奇心爆炸了:段晓雯干嘛这么怕陈加?不就是一个数学老师吗?
唐逗逗只比我小一个月,我们的友谊始于婴儿期。前后门的两个大肚子妈妈一前一后生下各自的女娃娃,从此把她们牢牢牵在一起。大概十来岁的时候,我们隐约觉得,大人和孩子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就算不对立,也绝非同一立场、同一世界。虽然大人也曾是孩子,但当他们发育完全,牢牢掌握了人类世界的主动权,能以父母的名义制定种种孩童规则时,我们有必要保护自己,与他们保持距离。有了这个念头,便有了我们独立王国的建立。
过程其实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当唐逗逗和我从镇上的小学坐进一中四楼的初中部,家属院十几个同龄孩子全围在了我们身边。隔壁鹿老师家的鹿莹莹,教务主任杨老师家的杨洋,祁老师家大双小双,还有张老师家的小胖,等等。就像滚雪球一样,我们的势力范围迅速扩大。盐吃得多又怎么样,路走得长又怎么样,谁知道你有没有被齁傻?有没有走太多的弯路早分不清方向?
漫长而无聊的暑假里,每到夜晚,大家不约而同聚集到操场那黑乎乎脏兮兮的角落里,蹲坐在地上,讨论这个议题:段晓雯干嘛这么怕陈加呢?嗯,值得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