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晓雯出事的那天,是周三,我记的特别清楚。
每到周三的下午,校门口传达室的刘伯就脱掉平素那身脏兮兮松垮垮的汗衫,换上干净整齐的长裤长褂。他把一块写有“在图书馆学习”的牌子挂在传达室的门上。然后,昂首挺胸,随人群向教学楼走去,神色虔诚,态度神圣。每周三下午是一中例行的教职工学习时间,所有人,不管是任课教师还是烧灶做饭看大门的,只要认得几个字,都要在三楼的图书馆看书读报纸。学习学习党和国家的政策,了解了解国内外形势,或者随便翻翻期刊杂志,和身边的人小声交流交流。这项规定在一中进行了很多年,雷打不动。站在远处,从大大的玻璃窗望进去,此时的图书馆里人影密集,人们安静地低着头,缓缓地踱着步,像古时参加祭祀一样认真而肃穆。
我后来想,如果我们国家所有的学校都拿出这种提倡读书看报的精神,那全民阅读是不是早实现了?
言归正传。那天下午,一中家属院里非常安静。提前一节课放学的我们逍遥地享受着这难得的自由时光。
我窜到唐逗逗家时,几个人正在院子里,一溜儿靠着院墙,屁股蹲坐在地下。逗逗、莹莹几个女孩七嘴八舌,大双小双弄根树枝在逗蚂蚁,脑袋光光的张小胖眼冒馋光盯着院子里那棵挂着果子的梨树,心不在焉。
莹莹说:“我敢肯定,段晓雯和江忠阳以前就认识,不信我们打赌。”
逗逗说:“有这可能。可是,段晓雯初中都没毕业,江忠阳是省师范学院的,他们的交集在哪呢?”
又在说段晓雯和江忠阳,没完没了的,这些天我被这个话题搅烦透了。我爱玩,爱逗,可就是不爱讨论这类大人间朦胧不清的东西,我有预感,这东西蛊惑又复杂,不适合我们。不过我能理解逗逗她们如此好奇并紧咬不放的原因。
两天前的音乐课,快下课时,大家提议再唱《往事》。我们喜欢段晓雯,爱极了这首歌。清脆柔缓的歌声一响起,所有人专注而欣喜。
唱着唱着,唐逗逗突然用胳膊碰碰我,示意我看窗外。我这才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瘦长、秀气,戴着眼镜,是学校新来不久的实习老师江忠阳,他给我们上过一次地理课。我们笑了,段老师的歌声果然吸引人哪!
不对!不对!江老师不是在听歌。段老师看着黑板,我们看着黑板也看着段老师。可江老师,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只盯着段老师的背影。就像,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段晓雯是一个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江忠阳远远地,怜爱地看着她。他浓眉紧锁,眼神游离,脸上满是忧伤、惆怅。而且,他出神了,对几十双好奇的眼光完全无动于衷。
我们齐刷刷向窗外行注目礼,段晓雯终于发现了异样,她满目狐疑转过身去。这边的一转身一踉跄,窗外的一回神一哆嗦,他们对视的一霎那,我心里突突跳了起来。十四岁的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当然,发现者肯定不止我一个。
“说不定他们是初中同学哪。”莹莹坚持己见。
“初中同学?有可能哦。哎,你们说,段晓雯怎么初中都没念完呢?她家又不是供不起。”逗逗说出自己的疑问。
我插进去说:“你不知道吗,那时她去了上海。”
莹莹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听我爸说的。可是好奇怪,我妈就不许我们说这个,我想去问晓雯阿姨上海什么样,我妈都不让。”
“不让!不让!”莹莹又尖又亮的嗓音刺激了逗逗家屋檐下养的那只八哥,黑黑的小脑袋顶着黄色的嘴喙,脖子一伸一缩,在笼子里跳跃。
逗逗站起来,拿树枝戳它,“就你能!会学舌了不起啊,人云亦云的笨鸟!说,笨鸟,你是一只笨鸟!”
“你笨鸟!你笨鸟!”鸟儿照样欢叫。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其实,如果段晓雯和江忠阳真是一对就好了。江老师多好,文质彬彬的,哪像陈加啊?”说完,莹莹赶紧停下,吐了吐舌头,指着隔壁,“糟糕,不会有人在家吧?”
大双小双一起说:“放心吧,没人,今天周三呢。”
“就是就是!我也觉得他们俩挺般配。陈加配不上段晓雯,月老真是不负责任。”
这时,“哐”的一声,隔壁的铁门被使劲推开,有人回来了。
“嘘,”逗逗赶紧示意大家闭嘴,“是陈加回来了,不然不会这么凶。”
“看来学习结束了,走吧走吧,我们也散了。”我招呼着大家。逗逗的爸爸不喜欢小孩子在一起闹腾,看到我们在这,逗逗该挨训了。
刚出院门,还没走远,段晓雯也进了家门。就在那几秒时间,我清清楚楚看见,陈加气冲冲从里屋奔出来,拽住段晓雯的胳膊一拉,晓雯阿姨一个大大的踉跄,不知摔倒没有?随即,重重的院门“嘭”地关上了。
我吓的一哆嗦,转头跑回了家。那时大概六点,母亲见父亲也回来了,便挎上小篮子去菜园摘菜,准备晚饭了。
晚上八点左右,段晓雯撕心裂肺的哭叫突然在家属院响起,像凭空而来的一声警报,起得毫无征兆。
父亲正在看电视,他腾地站起来,“坏了,我就知道会出事。”
母亲问:“他真敢怎么样?别人开玩笑的话他也信?”
“你还不知道陈加这个人?走,快去看看,别搞出人命了!”
“我也要去!”我喊。
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注意到我欲哭的样子,想起白天那一幕,听到刚才的话,我突然心急如焚,有股不好的预感袭来。段晓雯怎么哭得这么大声,她怎么了?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她是笑的,朝霞一样。这声音怎么会是她的?
父亲不让,“滨儿,你别去。和弟弟在家,门关上。我们一会就回来。”
“怎么了?怎么了?”林小杰跳出来,满脸好奇,脑袋左环右顾。
眼盯着父母出了门,本来拽着我衣角、答应好好在家呆着的林小杰噌的窜了出去,飞箭一样。
林小杰溜走,我紧随其后。
我不喜欢陈加,不,厌恶至极!
院门开着,隔壁邻居站满了里屋。我挤在人缝里,就看到父亲和逗逗的爸爸一人抓住陈加的一只胳膊,像扭着一头要被送往屠宰场的巨兽。陈加的两颊火红,头发凌乱,原本帅气的一张脸五官变形,张着嘴露着牙,双眼血红。深秋之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光着膀子,只穿内裤,大汗淋漓的,更添丑态。他咆哮着,还在试图踹向脚下,我知道,段晓雯正躺在那里。几个人终于拖开了陈加,可没人捂住他的嘴:
“信你?鬼相信你啊!要我信你,你现在去把他给我叫来,我们当面锣对面鼓说说清楚,你们还要不要脸了?啊,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都跑回来找你了,别不承认了,你们肯定一直联系!藕断丝连是不是?啊?背着人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妈的别当我是傻子。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也不想想,当初如果不是我谁还敢要你?你活该,报应!我做错了什么,做好事还绝后!你给我滚,我丢不起这个脸!反正你家家大业大,让你家老头子再给你找个男人不难!”
啊!这就是陈加!这些话灌进我的耳朵里,倚在门口的我瑟瑟发抖。
人群里一声接着一声:
“好了好了,陈老师,过日子要紧,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嘛。”
“老陈,你这样下手会出人命的,可不能再打了。”
“你可不能听别人胡说八道,晓雯人怎么样,我们都是知道的。”
陈加在喘息,父亲把他按坐在凳子上。我挤啊挤,终于挤了进去。
目光触及,我却不敢看了。这是谁?眼前这个像女尸一样躺在地上的人,披头散发、嘴角流血、满脸肿胀、浑身青紫,怎么会是段晓雯?我说她浑身青紫,因为她身体的大部分裸露在外,胳膊、肩部、脖子上,是被指甲挠出的一道道血痕,耷拉着光光的双腿,上面累累青斑,一块盖过一块。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穿着长衣长裤,长裙长及脚踝。
好心的向兰阿姨用桌布裹住段晓雯,扶起,搂在怀里。段晓雯闭着眼睛,此时没了哭声。肿得变形的嘴唇一阵阵抖动,微微一张一翕,像被冲到岸边将死的鱼。她始终闭着眼睛,眼泪却从缝里不停溢出来。
屋里桌椅板凳横七竖八,沙发上、地上,是一缕一缕碎裂的衣衫。人们的目光投在这前所未有的场面,没人注意到一个孩子的痛心疾首。我怒视着陈加,捏紧了拳头,牙齿在口腔微微打颤。我想象着我有父亲那么高大,手臂孔武有力,站在陈加的面前,迎着他的暴戾之气,对着他依然唾沫飞溅的嘴巴,使足劲一挥,扇他个大耳刮子,让这又丑又恶的家伙没了牙、闭上嘴!
可陈加没有闭嘴。我又看到了那尖尖如长矛一样的手指,瘦削、尖利,指着晓雯阿姨:
“你们不要以为她可怜都来帮着她,她不是你们表面看到的那样。给你机会你不要。我是被他老头骗了,旧情难忘是吧,啊?敢给我戴绿帽子,不想活了你!”
我的母亲蹲在地上,用袖口轻轻擦了擦段晓雯的嘴角,红了眼睛。她突然站了起来,“陈加,臭不要脸的你还不闭嘴,喷什么粪?一中有你这样的吗,流氓一个,把人打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
“林家嫂子,逗逗妈妈,你们别不信!”,陈加极力想挣开
“啪”!终于,母亲和我合体,她冲到巨兽面前,扬手一挥。
巴掌响起的同一时间,地上的段晓雯突然睁开眼睛,“啊”的一声,裹着桌布,冲出了门外!
力量之大速度之快,所有人不及阻拦。等回过神来,夜幕中已不见段晓雯的身影。
呆立的我,脑子里嗡嗡响着最后那声尖利“啊”,根本不像是她发出来的,那是绝望之音。
秋雨过后,南溪河的水快漫到岸边了,水流很急,浪花翻滚,溅到身上,心颤的薄凉。找到段晓雯,已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
晴日的午后,我们聚集在唐逗逗家的院子里,沿着墙根蹲坐一排。大家不说话,望着天,看着云。隔壁是段晓雯的家,没有声音。逗逗用树枝戳屋檐下那只八哥,说:“你这只笨鸟,除了吃、喝、拉、撒,还会什么?你以为会说两句人话,就是人了?该死的畜生!”
段晓雯死后不到半年,陈加再婚了,依然那副洋洋得意。自始至终,段晓雯的娘家人只来过家属院一次,悄无声息。
大人们说,陈加的本事真大!
至于那个只出现过一次的江忠阳,段晓雯走后,这个人在一中也消失了。
大概七八年之后,有一次父亲从新华书店回来,说在那看到了江忠阳。我们都很意外,想听下文。父亲叹口气,只说了句“唉,年纪不大啊,怎么像个老头子了”。那时,我们关于那场对视的谜团早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