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四个人，镶嵌在墙里仅留头部露在外面的青靖兄妹，盘膝而坐的苗阿婆和躺在她膝盖上动弹不得的狐一白，在苗阿婆说过后都沉默。
“好，既然没人说，那就从有异司灵衙的两个小家伙开始，青靖是吧，你先说说。”
“晚辈青靖，这位是家妹青倩。晚辈与家妹乃合阳省青家主埋二十六代，同在青锋宗河青仙长门下，受师门命令游历红尘，在有异司灵衙中担任丙等衙役。”
青靖偷眼苗阿婆，见她面容依然阴沉，见不出丝毫动摇或畏惧，心中猛然一沉，连对身边青倩使了个眼色，止住她将说的话。
“晚辈本次前来本不知前辈您隐居于此，全怪晚辈眼瞎，见不到前辈满园绿篱郁德，陋室犹带馨香。晚辈本次来还是听闻衙内风言，说这只狐妖带有秘宝，可对鬼类有所威慑，有易换的打断。又听闻她曾来此处，所以带着家妹前来询问一番，多有得罪，望您海涵，来日定携礼赔罪。”
“是带着师门赔罪么？”苗阿婆冷冷怼一句，“抬出青锋宗，就算背后容成大玉天（注：三十六洞天之十八）灵宝宗见我也应让我三分。”
“晚辈没有这点意思，家师曾教导晚辈若见了红尘奇人当向他引荐，他最喜与红尘奇人远瞻烟霞（三十六洞天之五，玄天千景之最，烟霞洞。传闻惊蛰日出时，洞涌紫霞，如龙飞天。）。”
“吕河青不配。”
修士有修士的规矩，在众多繁文缛节中与出家人攀谈最忌讳直呼姓名，呼字也只存于长辈唤晚辈时。苗阿婆这一句言语在青靖兄妹耳中不亚于指着他们师傅问候他们师奶。
“丑太婆别给脸不要脸了，清河仙长是你这样乞丐攀的起的吗？”青倩忍不住气，破口骂出。
“再不闭嘴可有苦头吃。”苗阿婆淡淡一句，“你们说完了，该这只半妖狐狸讲讲吧。”
狐一白张嘴，愕然间竟不知道该讲什么，惶然四下望了几圈，有些交集。
“师承、家族、目的，都没有的话想想有什么能让我留你一命。”
“我……”
狐一白依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没有苗阿婆提到的所有，没有背景靠山，孑然一身。她能明显感受到青靖提及自己家世背景时那份骄傲，即使被困墙内也存着份尊严。随后青倩口吐芬芳苗阿婆也未做惩罚，应该考虑到他们二人背景因素。
她呢？
犹然记得无垢道躯特性的她将此放在最后一条，甚至比死去还要靠后。灰喑更是不敢提起，她深知灰喑多弱，甚至灰喑本身便牵连有异司的案件，在苗阿婆越发倾向于青靖兄妹的情况下，提出灰喑不是筹码反倒是一分累赘。
“我是来看您的，我没有家族，没有老师，全身上下只有那块玉石，应该也不值得让您留下我的性命。”
狐一白声音轻灵，咬词断句里带着颤音，如同拨动筝弦后的余韵，她很害怕，也很坦诚，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思。
苗阿婆伸手探入狐一白衣襟，将白丝系住的绿晶掏出，那尾似鱼似虫的生物立即盘上，尖头向着苗阿婆裂开十字口，鳞翅震荡出磨刀声，苗阿婆轻轻摇头，将绿晶松开，重顺着雪白脖颈滑入领口。
“你们有什么想法？”
她捏住狐一白挺得竖直的狐耳，挑逗着上面柔软毛发。敏感处受到袭击，即便狐一白再紧张害怕面上还是带着一抹浅薄绯红。
“还请前辈将此狐妖赐予晚辈，晚辈愿按高一境界的妖类内丹易换。”青靖话语依旧客客气气，语气中完全没有商讨一人命运的感觉，仿佛就是商讨一件商品，一只鸡鸭，却听得狐一白毛骨悚然。
我会怎么样？会受到什么折磨？
狐一白忐忑地想，越是未知越不安，焦躁的情绪让她感知越发敏锐，抚摸耳朵的感觉很是销魂，不知是痒还是爽的感觉如水渍般扩散在她感知中。
“我为何要换？”
“前辈既然不愿割爱，晚辈也便不强人所难。还望前辈莫要再误会晚辈，请放晚辈二人离开。”
“那小辈说我不要脸我便不要脸一回，龙涎木腰带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墙壁几声轻响，砖石缓缓坠地。
狐一白看的十分清楚，砖石缝隙里无数如血丝的红虫正游曳不止，想必若没有这些血丝虫子束缚，这堵危墙怕是困不住青靖兄妹。
“我不介意来寻仇觅恨，记得跟长辈道一句苗如梅，敢来则来！”
“苗……如……梅，好土的名字，不知道是哪犄角旮旯里土蛋似的名，也配让我师傅知道？”
青倩小声嘀咕，声音恰好能让在场的几位全都听到，青倩自然是故意的，她约摸着那丑太婆必然是怕她身世背景。
从丑太婆询问那只狐妖便能看出，她不过是个为老不尊榨晚辈机缘的市侩，甚至还要跟她长辈攀上关系，显得自己多清高似得，听到长辈名字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就把她跟青靖放了，只可惜那只水灵灵的狐妖，本想留下那块绿晶再将狐妖献给家族作贡献，好让来年得到更多修炼资源，看来只得从长计议。
临走前，不讽这老不羞几句怎出得了心中恶气！
“等他见了你便说吧。”苗阿婆依然淡淡，不气不恼。
青靖突跪倒，双手奉上一条软藤编织上嵌三十六块指肚大小玄紫色木片的腰带，顾不得大半臀部暴在外面，失声道：“还请前辈饶家妹一命！”
苗阿婆摄来青靖手中腰带，冷冷答道：“这位青年俊才的少谪仙快快起来，莫损丑太婆，我担当不起，带着你那谪仙妹妹请回吧。”
青靖忽起身，抡起巴掌扇在愣然的青倩脸上，几乎将她扇得旋出两周，停下时已见青肿，看得出青靖用真力了。
“前辈！晚辈已责罚家妹，还请前辈原谅！”
“一出好戏，送客。”
青靖还想辩驳什么，忽然呆愣，连带着青倩一同如尊木雕泥偶般机械步出，脚步均匀僵直，把无力躺倒的狐一白看出一身冷汗。
“这也是蛊。”
狐一白突发觉原本尽失的力气恢复，如她所想那样抬起手臂，只不过她依旧乖巧地仰躺在苗阿婆膝盖上，不敢起身。
“我不知你与伯白是什么关系，但伯白死后你现身来此，我就不得不猜疑。我其实很疑惑，即便夺舍搜魂这类术法都无法全盘复原某些小动作，你是怎么将伯白那些小动作复制来？这等手段即使是我也只道听途说，若你背后的人真在钓鱼，我怕不是也为枚鱼饵罢。”
狐一白听苗阿婆前半句有些惊愕，随即转为茫然，不明所以。
“既然你不知，我只问一句，你包含伯白多少？”
狐一白青眸旋动，明了苗阿婆问题含义，轻声回答。
苗阿婆听闻回答，脸上露出笑容。她低着头语气柔和道：“小狐狸，我倒是信你九分，若你真骗得了我，也算我自认跟头。随我去南疆十万山十年，修习金蚕蛊道。你愿否？”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伯白。”
“我能考虑几天吗？”
狐一白对此有些纠结，她与灰喑定过天道誓言，如果她走了会不会违背天道誓言，降下来天谴？
“十天后等你答复，你也可以选择不来。”
“那我今天……”狐一白撑地坐起，耳朵抖动似乎在将抚摸的触感抖落下来。
“如往常般，该做什么做什么，水果洗了，草绳编上。来都来了，还想吃白食？”
苗阿婆用她蜷成鸡爪的手勉强抓着腰带，颤巍巍将龙涎木腰带盘在狐一白纤细腰身上。说也奇异，本宽有二寸的板带逐渐窄瘦成一寸不足，上镶嵌玄紫色木片也一同缩小，长度依然。苗阿婆一牵一拉就将腰带收束正好，余下半米长短的腰带随意搭在狐一白右腿侧。许是龙涎木真有龙威，原本狐一白柔柔弱弱的形象也有所改观，多了份刚韧。
狐一白默默起身收拾房屋，制作草绳间隙她还想将墙体修补上。可见到正在墙体内蠕动，不断分泌白灰修补墙体的红丝虫，遂打消了念头。
还是苗阿婆做饭，一顿饭吃得有些气闷，两人都未说话。
吃完苗阿婆叫住狐一白，将一个跟狐一白编的平安结看不出区别的草结系在狐一白新得来的腰带上。
“这个无价。”苗阿婆说，“以前你问过绳结价格怎么定的，我现在告诉你，结中有祝，福祸在中，巫祝小术耳。”
狐一白懵懂。
“你走吧，下次再见。”
狐一白躬身道别，快步走出。她本能地想离开这个相处很久却突然发现很陌生的苗阿婆。
坐在车上她才猛然发现下次真的是再见，苗阿婆未取出她腹内蛊虫，下次若不来，恐怕烂穿肚肠了。
苗阿婆出门送狐一白并未着急回去，反而信步走到对面爬满瘌瘌藤的小树下，从中扯出指甲大的微型摄像头，指腹用力，火花闪烁间碎成无数电子元件。这个摄像头安装得很新鲜，就是几日内的事儿。她之前故意不去拆除就像看看能钓到多大的鱼，结果来了有异司灵衙的两个小辈，她就势而行，将那个叫狐一白的小姑娘与有异司的两个小辈对立起来，以后顺水人情自然不少。
苗阿婆忽有些恍惚，又想起伯白。伯白照顾苗阿婆两余年时光，她早视伯白如膝下孩童。可惜巫觋有别，她无法将一身巫蛊道法教给伯白，空留着进棺材，虽然她本意便是孤苦死，不依他人，但留个传承岂不是更好。两年间她也怀疑过伯白，几经暗查，伯白真平凡到难得，与修士无丝毫瓜葛。再之后伯白身死，狐一白出现，仿佛暗中有双手突然探出，将千里伏线抻起一角。（注：觋，读xi二声。这里的巫指女性巫祝，觋指男性巫祝，本文世界观中两者虽同属巫蛊之道但传承有性别隔阂。）
真正让苗阿婆放下杀心，断绝抹去这条暗线的念头是狐一白在她怀中仰望时，这只狐狸眼神如寒潭澄澈碧水，无半点狐妖狡诈，声音轻灵好似吹过碧水的风。
“我同与他。”狐一白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