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瞳生好奇的追问:“你们为何都唤常侍作‘爷’。”
解语反问:“为何不?你唤爷作什么?”
“常侍呀。”
“那是你与爷还生分,久了自然会改口。其实也的其他灵侍唤‘主人’,他都不反对,这些小事,他一向不挂。”
“他对你们好吗?发不发脾气?”
“爷从不发脾气,生气会让人发热,而他最怕热,热的时候就要,看,下雨了。”
“热了便要如何?”
“下雨了,雷夔会喜死的,他最爱雨天,阿汩也喜欢,旋宁也喜欢,紫姬也喜欢,一招也喜欢,不送也喜欢,绳结也喜欢,空想也喜欢,恒河也喜欢,只有我,我怕打雷,所以雷夔从不当着我的面放雷,不过有一回他……”
窗外风雨婆娑,树影幢幢。
解语仍在絮絮叨叨。
瞳生缓缓阖上双眸,一下不够黑,又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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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因为双脚此刻正明确地踏在流云上,感觉软乎乎的,她提着气,怕踩空,只敢慢慢朝前踱去。
雷夔盘在圣莲之下,而钟肇趺坐圣莲之上,他们全背对着她,似乎在与什么人交谈,她想走近细听,却忽然感到肩头一沉,好像阿汩的份量。倏而,脖间被一个冰冷的嘴叼了一下,辣乎乎的,接着天地开始颠倒,不间断地旋转。
他回过头来,脸上露出罕见的惊吓,“夫人。”
“夫人……”
“夫人……”
“夫人……”
一缕若即若离的声召唤着她。
她从浑噩中醒来,吃力的睁了两下眼,夜幕已笼得深层,雨仍在下。托这双眼的福,夜幕下的一切她都一清二。
解语已经回去了。
那声音再度传来:“夫人……”
好像来自后花园,瞳生辨了辨。然后穿好鞋,飞快奔了出去。
召唤来自后花园的大井,当她往内探时,勿吻正不停翻搅着浑水,传来一阵难咽的淤泥味。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勿吻,平时路过,他总藏得又深又隐秘。
“是你召唤我?”
“夫人,我因咒法受困此井,若你肯为我解除封印,我愿永生永世认你为主。”
“我不需要灵侍,更不配拥有,你若受困,我甘愿放你自由,因我也是受困之人,明白这样的时日有多不好过。”
“夫人真是善良,既如此,就请依我所言,为我解封罢。”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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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言繁复又冗长,她费了好大劲,才为他击碎禁锢。
勿吻用头刺破井口封印,总算逃了出来,他先是围着后花园的墙根,盘了个整整一圈,然后又填满了这个大圈,幽蓝的鳞片闪烁,攫紧了瞳生的心。她吓到了,一下飞跳到院墙上。
勿吻开始盘第二层,就叠加在自己的肉身上。过了许久,他仍在不停地扭动身子,不断带出陈年的淤泥与一股可怕的恶臭。
瞳生依旧没有看见他的尾部,诧异的问:“你到底有多长?”
“很长,我自己也不清楚。”
瞳生后悔了,“你这样的庞然大物,怕是会引来骚动,我原本就受人囹圄,不该放你出来,你回去吧。”
勿吻目光一沉,口气忽然阴森,“你想出尔反尔吗?”
“不,是你没说清楚自己如此特殊。”
“为时晚了。”勿吻已经盘到了第三层。
“如此,只好得罪了。”瞳生不得已只好捏诀起咒,倾尽义父临死时传给她的一点魔元,开了一个不大的千矢阵。
几千个竹签一样的细箭同时射向了勿吻,魔元在夜里散发幽蓝的光,比勿吻的鳞片更亮,可惜当两者互相击撞时,她发出的千箭竟全数屈折,淅淅沥沥散落一地。
一击无用,那便再接一击,总要将此凶物逼回井中才好,她想。
“烦人了。”勿吻停下盘动,冲她高高的立起蛇头,露出一片雪白下颌,在夜雨冲刷中,竟成了四周最明亮的东西,血红色信子不停在扫荡,好似一种挑衅,四枚毒牙长细而弯尖,勾动她忽然想起方才的梦境,她的脖子曾在梦里被什么东西咬过,原来预示的便是勿吻,下意识间,她用手护住湿润的脖子。
雨开始大了,泥土被搅动的味道与花草被蹂躏成渣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雨成了一种有味道的液体。她细微的啜饮,只感觉有些咸。
“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勿吻俯冲过来,尖锐的蛇头比方才她引动的任何一支快箭都迅猛,丝毫没留余地。
她本能地闭起双眼,眨了两次。
以为在劫难逃,哪知却是勿吻粗重的惨叫先响起,甚还伴着有甜度的血味。
一睁眼,勿吻已死,身首分离。蛇头掉落在离她不远的一片红瓦上,热血随雨水一齐被汇入墙沟,身体渐渐冷静,不再盘旋,可尾部仍旧还地井里。
看他被切断的部位如此光滑平整,判断应该是一把极快的剑,快到连出鞘的声音都没有,一下准确又厉害的削断了他的余生。
“常侍。”
她吓得脚软,差点跌落下矮墙,好在被他及时拦腰扶稳。
奇怪他这人总是面无表情,身体却很温暖。
“你不该放了他。”
“是妾自作主张,惊扰了常侍,罪该万死。”她好不容易才站稳。
听到那声“妾”时,他的目光抖动了一下,然后问:“眼睛用的可好?”
她低下头,“甚好,多谢常侍。”
“嗯。”
阿汩从钟肇的衣袖里钻出来,轻轻一跃,落到钟肇肩头,“解语没跟你说过吗?这是毒蛇,不能瞎放。”
“说过,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长。”
“后院留着他,始终是桩隐患,明日让守卫来抬走,充作花肥。”
“是,爷。”
她忽然淋不到雨了,以为是雨停了,抬头一看,才发现是钟肇为她支了个淡金色的御界。
雨水冲刷在上面,并不明快的混合在一起,一股一股向下滑落。
抬头她才发现,其实这人并不高,只是自己的头正好位于他胸口的高度。
“回去罢。”
“妾告退。”
钟肇转过脸,目光越过遍地狼藉的庭院,看到远处的长廊,然后许许多多淡金色的小虫从他袍下飞出,铺织成一道细窄的小径。小径的起点在她脚下,终点是那条长廊。
瞳生战战兢兢地踩在上面,一步两步,慢慢路过勿吻的头颅与尸体,又路过那口水井。
夜雨始终没有滴落在她身上一丝。
御界在落地的瞬间弥散,虫径也一道消退,她回过头想道谢,才发现那里并没有他了。
“多谢。”可她依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