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宁是种厌家的鸟,通常破壳后就会离开父母,独自学习飞翔觅食,一生绝不飞回出生的树林。
他们叫起来时很是壮观,声音不尖锐,在清晨或黄昏,周遭陷入昏昧时,结聚成一大片,一齐扯着喉咙长啼,像一种沉闷的颜料,将本就沉闷的皇宫盖上一层密不透风的灰暗。皇宫里到处都是这种鸟,但奇怪竟无人驱赶。
每天清晨它们还担任着叫醒瞳生的重责。
此刻她正坐在棱镜前梳发,一下一下,无声无息的梳理着。她的赤发已经长及脚踝了,在玄鸟一族中,头发的长度与尊卑有关,只有贵族方能超过膝盖。
阿汩举着手跳入窗内,正好落在她妆台上。
他的样子实在过于古怪,瞳生忍不住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明明是一副用力举着东西的样子,手心却空荡荡的,然后双手一抛,铿锵一声,一把碧玉色的剑赫然横在他们之间。
阿汩说道:“他叫气流,以后是你的了。”
“这剑能隐身?”
瞳生惊奇地握住剑柄,剑在手中当真一息隐去了身影。
“对,他一遇到体温就会隐身。”
“这是昨夜常侍用过的剑?”
“是,这些年爷一向随身佩戴。”
“是把顶尖的剑,够厉害。”瞳生缓缓抽出剑身,剑在别人眼中虽是透明,握着的人却能看见,因为他是活的,有自我的气息。“可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爷说了,这是聘礼。”瞳生眼神一震,颊边微红,“有这双眼睛就足够了,这已是稀罕之物。”
“眼睛是赔礼,不能混为一谈。”
“我若留下气流,他该拿什么防身呢?”
“夫人不用担心,气流还有个兄弟,叫燕。他们原是对剑。只是燕的脾气比较古怪,但爷自有本事训他。”
“一样也能隐身?”
“能,就是脾气古怪了点。”
“替我多谢常侍,对了,解语呢?”
“替常侍读书去了,爷今日有空。”
“哦。”
“东西既已送到,我要回去给爷研墨了。”
“辛苦你了。”
“告退。”阿汩跳了出去,离开的极快,转眼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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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钟肇皆未上朝,留下解语为他读书,没了她的唠叨,辟芷轩哪里都空荡荡的。为了解闷,瞳生将这里的存书全看了一遍,她读的极快,却不粗糙,该知道的东西全都一条条存在脑子里。
后来书读完了,她又开始无所事事时,聂慎倒是来了。
宫门开启的瞬间,他首先望向她的眼睛。
“你的眼睛好了?”
“常侍赔了我一对新的。”
“哦。”
他又望向她的红发,神情开始局促。
“你这模样,我真不习惯。”
“抱歉了,当初也是迫于无奈,才用了佯身术。”
瞳生领路在前,几乎快挨着地面的发梢随着身体摆动而不停飘荡,好像她仍旧披着嫁衣,浑身到处散发着一种又软又媚的光芒。聂慎直直地盯着看。
“瞳生,你知道有一种住在海里的凶兽叫海鲛吗?
“知道呀。”瞳生为他沏满了茶,笑盈盈的回答。
她笑起来很好看,唇红齿白,芙蓉沾水,聂慎的目光又直了。
“他们的头发也是红色的,但要比我更红一些,像嫁衣那样。”
他一怔,饮下茶水后讷讷地说:“你穿嫁衣肯定很好看,可惜我们都没见着。”
“谁都没见着,我义父义母都没有。我出嫁那天并没穿嫁衣。”
“我听说了他们的事,对不起,我不该提及。”
“无妨的。”
“常侍对你好吗?”
“好啊,不打我也不骂我,还管起居饮食,还找灵侍陪我解闷。我过的不错,你转告大家不必为我担心。对了,你们升班了没?”
“升地字班了。”聂慎喝空了茶,瞳生接着倒,他接着说:“还要多亏了那匹鬼面駮。其实当初天师早就察觉到了峻茂山有异,可钟常侍绕山布了一个天大的御界,外人根本进不去,所以他才没能及时赶来。”
“原来如此。”她的反应不咸不淡的,“那吴满呢?”
“怎么单单问起他?”
“没什么,随便问问。”
“好的很,升了班后,成日恨不得横着走,逢人便说自己参与了围杀鬼面駮的事,但关于那天尿了裤子与你,却是只字未提。”
“这样也好。还没问你,你今日进宫做甚?”
“随父亲一同来送图鉴的。入宫后打听了很久才找到你的住所,我本以为你们会住在一起呢。”
瞳生抿了一下嘴。
“我何德何能呀?其实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救我。”
“你没听说那件事吗?”聂慎一双眉头勾的紧紧的。
瞳生好奇的问:“什么事?”
聂慎思忖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算了,也许常侍是想亲自告诉你。时辰已晚,我要回去了。”
瞳生仍咂摸着他未肯明快吐出的“那件事”,怔怔然随着聂胜的起身而起身,一直若有所思。
“瞳生,”聂慎突然一记伤感的叹息,“你始终是我的兄弟,别忘了。”
瞳生摇头,“别想多了,我真过的挺好的。”
“那日在围杀鬼面駮时,我知道你暗中开过一个阵法。那个阵法能让你暂时化为枷锁困住凶兽三刻,在我们都慌于逃命的时候,你早就做出了随时牺牲自己的打算。你这么好,却偏偏碰上这倒霉的命,我真替你不值。”他从杯里掏出来一册崭新的绢本,又言:“这是我亲手绘的《千兽图》,我猜你一定会喜欢。”
瞳生接过东西,浅浅一笑,“多谢聂兄。”
“瞳生?”
“还有何事?”
“对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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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匕首冰冷的刺穿皮肉,伸进骨中,带来极度冷冻后又疯狂炽烧的疼痛。
刀尖上淬着剧毒,毒性蔓延,很快就覆盖了兵器赋予的疼痛,身体开始陷入大面积的麻痹与失灵。
可她竟丝毫不诧异。
诧异换成了聂慑的表情。
他语速飞快:“你早就看穿了我此行的来意?你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对不住的是我。”瞳生忽然开启默音术,用久违的那个低沉的男声说道。
接着一道龙影从他们头顶掠过,龙尾一摆,直接拍掉了聂慎的脑袋。
他死的太快,双眼犹瞪的大大的,嘴还张着,似还有什么吃惊的话要说。
瞳生却一点也不想听。
视线全然消失前,她看见雷夔幻化成一名粗壮的男子,一把将她揽进胸膛,一面喋喋不休:“完了完了,这下该怎么向爷交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