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学杂费历来不是几十元吗?怎么要交那么多?”我通红着脸大吼道。
校长主任还有全体老师都给吓住了,会议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张主任终于笑了:“林老师你真会开玩笑,一千三百八哪里多?你算一算,老板办学租这么大一栋楼,一年租金就要几十万,这个钱从哪里来?还有我们老师的工资、教室的课桌椅,以及学校的各项开销等等,这得花多少钱哪,难道都要老板自掏腰包不成?”
这番话看似合情合理,我却越听越恐慌:“那么说,老板办学不是为了替国分忧,而是为了赚钱来着?”
张主任一怔:“当然为赚钱!不赚钱办学干嘛?你以为我们老板是慈善家?”
我感到眼前一黑,心里只喊:“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朝外走去。校长主任及在场老师都大睁双眼,惊愕地看着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会议室。来到外面,一眼看到面前的教室及里面的课桌椅,我突然有一种强烈冲动:砸了它们!砸了它们!既然它们不是用来关心和爱护学生,而是用来赚孩子们钱的,我还留着它们干嘛?
我猛地冲进斜对面一间教室,提起一把凳子就要砸;可是略一转念,我的眼前又仿佛呈现孩子们正坐在座位上,专心致志听老师讲课的场景。我感到心肠一软,提起的凳子又放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老师们走出会议室相互议论的声音,我渐渐清醒过来:不对!我目前除了接受现实,其实别无选择!试问我眼下还能做什么?我敢砸教室吗?我能离开这里吗?不!完全不能!我离开了只不过自己受苦,却对这里的孩子没有丝毫好处——更重要的是,我离开了,张桥中学的孩子们怎么办?
想到张桥中学的孩子们正眼巴巴望着我的场景,我吓出一身冷汗,终于彻底认清了现实:我不能再让自己陷入无工作白花钱的境地了,那是在对孩子们犯罪呀!所以,眼下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孩子们!
猛地里却又想到:刚才我中途罢会,其实是对校领导的极度不尊重,校长主任会不会因此而炒掉我?
我这才真的恐慌起来。
我想,若校长主任此刻炒掉我,我又得重新找工作了!那可是要花钱的呀,我哪里还舍得花孩子们的钱?一时三刻,我又到哪儿找工作去?
我越想越怕,赶紧找到校长主任,向他们检讨自己刚才的冲动。出乎我的意料,校长主任居然并不介意,只是笑着说:“看得出,林老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只是太过理想化。要知道,理想和现实往往有差距,你得学会面对。”
我感激地连连点头,但我并不认为学校收这么多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而是乾坤颠倒,倒行逆施!当然,校长主任作为执行者,我尚能理解和原谅他们;但幕后老板我不能原谅他,他是罪魁祸首!我暗下决心:在这里边工作边找工作,一旦找到新工作,我一刻也不停留,马上就走!
一想到找新工作,我突然感到气为之一泄。是啊,我还能找什么新工作?经理?不可能!电子工程师?不可能!可是除了这两个好工作,天底下还有能让我实现梦想的好工作么?没有了,完全没有了!由此看来,我可能真的要在这里长久干下去了!至少,我可以每年按时给孩子们寄五千元回去,经过漫长的日积月累,终有一天会寄够为孩子们建宿舍的钱!
原本对老板恨得咬牙切齿,此刻想到自己要在这里长久干,我不禁对老板生出一丝感激之情。我现在只是担心:明天,这些来上学的孩子交得起学费么?这一千三百八对他们很困难么?唉,但愿每个人都不困难,因为,像我这样的无能之人,世上是很难找到第二个的啊!
收费工作果然在第二天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上午八点半钟,校园内一下子走进来十几名学生及其家长。我虽然之前备受打击,可一见到这些身影,胸腔内立即强烈激荡。我站起身来,贪婪地看学生一步步走近。她(他)们穿着鲜亮,脸庞稚气,皮肤水灵,头发乌黑……这些特征与当年在水杉中学所见大不相同,却别有一番令人心神激荡,是另一种喜人的学生形象!
再看那些家长,虽不是人人西装革履,却几乎个个容光焕发——若他们拿不出这一千三百八,会有这样的精神状态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家长来到收费摊点边,只简单和老师们聊了几句,便爽快地掏出钱来——那可是十四张百元钞票,白花花的百元钞票啊!
我那颗吊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天的收费工作进行得有声有色。老师们一边按程序收费,一边与学生及家长热烈交谈。自打当上老师以来,我还从未体验过与学生及其家长如此大规模、零距离交流的滋味,只觉得心旷神怡,先前的阴霾几乎一扫而光。到下午五点钟时,收费工作全部结束,老师们便只等第二天的上课了!
“呤呤呤……”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一阵清脆的铃声在华光中学的教学楼上响起。
我的心脏立刻“怦怦”乱跳起来。
这是催我重登讲台的钟声,也是催促孩子们努力学习的钟声!
昨天我就已经构思好了至少五种讲课方案,今天的第一节物理课上,我将大展神通,以高昂的激情与精彩纷呈的讲课征服这里的学生,正如当初征服水杉中学的学生一样!
我迈开矫健的步伐朝向初二(1)班走去,一路上,虽然沿途几个班吵吵嚷嚷,我却毫不介意。我相信,只要我往教室门口一站,里面的学生必将停止一切动作,以整齐而惊喜的目光迎接我。我一路走一路想着这美好的情景,虽然人未到初二(1)班,耳朵里却已飘进“嗡嗡嗡”的吵嚷声。
这声音反而激发了我的斗志!
我激动地想:征服他们,征服他们!我的故事多精彩,我的讲课多生动!亲爱的同学们,你们稍微等等,再等等,我就来了!
我终于大步流星来到了门口!
然而朝里一瞧,却吃了一惊:所有学生都低着头,正三人一群五人一组地讲话。他们的讲话声不算很大,却“嗡嗡嗡……嗡嗡嗡……”,正是我刚才在外听到的声音。只是此刻亲临,这声音要比外面响亮得多。
我以为学生没注意我的到来,便咳嗽一声,却还是没人瞧我。
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嗡嗡嗡……嗡嗡嗡……”教室里的讲话声更响亮了。
我渐渐恐慌起来。这是一种被学生彻底无视的感觉,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毁灭性感觉!
“咳!咳!”我以大音量咳嗽两声。
下面回应我的依然是“嗡嗡嗡……”的声音,以及大家旁若无人讲话的场面!
我终于慌了,赶紧大步走上讲台。
下面没有一个人朝我看一眼。
我感到背心隐隐渗出汗来。但我还是没有灰心,朝着下面大喊一声:“上课!”
“嗡嗡嗡……嗡嗡嗡……”回应我的依然是一片“嗡嗡”声。
在这片纷乱的“嗡嗡”声中,有两名学生微微抬头看了我了眼,却马上旁若无人地讲话去了。这漫不经心的两眼,比刚才完全没人看我对我的打击更大!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两腿发软,精神渐渐支撑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神思恍忽间,耳畔突然响起两声大笑。这笑声如此地放肆,几乎一下子击散了我的魂魄。我终于急了,拼尽全力大吼一声:“别吵了!”
巨大的吼声像在教室里炸响一声霹雳!
下面的学生总算吃了一惊,大约十几名学生稍稍一愣,却又继续他们的讲话了!
“别吵了!”我再次大吼一声,吼声比前次更大,起反应的学生却不到上次的一半。
“别吵了!”我发出第三次大吼。
这一次已毫无效用。
我感到眼前一黑,终于跌倒在讲台上。
下面居然没有人发现!
“叽叽叽……喳喳喳……哈哈哈……”教室里的讲话声越来越放肆,我坐倒在讲桌后面,精神几近完全崩溃。
突然,我看到班主任出现在门口!
我吓得魂飞天外:班主任看到这个局面,一定会认为我不管学生,或管不住学生,他岂不把我看扁了?然后他再去跟校长一说,我岂不要被炒鱿鱼?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拼尽全力大吼一声:“住口!”
炸雷般的吼声完全没有效用。
“不要再讲了!”我几乎哭喊着怒吼道。
或许这声音带着哭腔,有几名学生终于抬起头来,却同时看着我的窘态笑了。这笑容在我眼前闪现的一刹那,我感到胸口如万箭穿心,如果不是班主任站在门口,我又要栽倒在讲台上!
我只好无助地把目光转向班主任,指望他出面制止学生讲话。可班主任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了一会却转身走了。我吓得心脏“突突”乱跳起来,心想他这一去,肯定会带校长一起过来,然后我就被炒鱿鱼了!
“同学们,求求你们,求你们不要讲话了!”我终于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下面却没人听到这句话,吵嚷声越来越响亮,普通话、粤语,还有潮汕方言交织在一起,让我仿佛置身万国语言杂汇场;“哈哈哈……哈哈哈……”偶尔响起两声放肆的大笑,吓得我浑身直打哆嗦。我心里连喊:“完了!完了!”却不肯放弃最后的挣扎,便擦了擦眼泪,强撑着精神走到一名讲得正凶的瘦小子身边,用讨好的语气说道:“请你带个头,不再讲了好吗?”
那名瘦小子身高顶多一米五五,体重不超过八十斤,却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以为他没听见,又抚住他的瘦胳膊说:“别讲了好吗!”那瘦小子却用力甩脱我的手,不耐烦地道:“别烦我!”那广东话听起来十分凶恶。我顿时怕了,哪里还敢招惹他?
我又看到不远处几名女生也讲得很欢,心想女生毕竟比男生听话,便走到这堆女生身边,满面堆笑地说道:“你们别讲话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