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内已有不少老师在走动,这些似曾相识的身影让我一下子产生了强烈的归家之感。我大步流星迈进去,按保安的指引很快来到三楼校长室。里面有两张崭新的办公桌,桌前各坐一名领导。左边一人近五十岁年纪,红光满面,不怒而威,一看就是这里的校长;右边一人二十七八岁,白白净净像个奶油小生,也能一眼看出是教导主任。我报上自己的名号后,奶油小生便自我介绍:“我叫张国荣,是教导主任。”又一指左边的校长:“这是钟校长。”
我一听不禁暗叹人生官相。张主任拿出一把钥匙,说:“你的寝室是301,拿去先收拾一下。”
我接过钥匙直奔301,推开门,里面居然还有一位老师!但见他又高又瘦,目光透过近视镜片直愣愣地望着我,问:“你也住这里?”
原以为这间不到十平方的小寝室只属于我,却不料不是,我不禁大感沮丧,对眼前之人自然生出一丝恨意。可是一转念: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这间寝室虽小,但我俩能住到一起绝对是缘份!我俩既是室友,又是难友,更是战友啊!
我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马上问:“你也在这里当老师?”
这句话当然多此一问,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开场白,就只能用它来开场了。
“眼镜室友”略一点头:“嗯。”
“你贵姓?以前也在家当老师吗?”
“我姓龚,湖南人,以前在家当化学老师,九八年下海。”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难道,他也和我一样,是抱着为孩子们打造美丽校园的梦想下海的?于是急火火地问:“当初为什么要下海呢?”
“实在不喜欢当老师。”
我的心头顿如一盆冷水浇下,随即怒火上冲:“不喜欢当老师干嘛还要到这里来?”
龚室友吃了一惊,不高兴地反问:“难道你是因为喜欢当老师,才跑这里来的?”
我傲然回答:“正是!”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终于,我又问:“来这里之前做什么?”
“拉广告。”
我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喜欢当老师还要到这里来,原来以前是拉广告的!由此看来,他肯定是拉广告没赚到钱,最后饭都吃不上了,才不得已跑来当自己并不喜欢的老师!
想到这个不喜欢当老师的家伙混得如此之惨,我感到一阵快意。的确,在我的想像中,不喜欢当老师的人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不喜欢当老师就意味着不爱学生,不爱学生的人怎么会是好人?
我决心痛打一次落水狗,便意味深长地问:“拉广告很赚钱,你应该赚了不少钱吧?”
这句话既是试探,也是蓄意打击。我非常清楚拉广告是怎么回事。以前在正大电子,本事大如李主任者一年赚七八万,本事小者可能连饭也吃不上。我坚信龚室友属后一类,便故意拿这话来刺激他。
龚室友的脸果然一红,嘴角一张一翕似欲言又止,终于装出一幅谦虚的样子说道:“也没赚到多少钱!”
这话听来仿佛他真的赚了钱,我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然后我俩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收拾各自的床铺。收拾毕,老师们便相互串门,大家很快熟识了。到了晚上,我隔壁寝室的日光灯突然坏了,一位老师听说我是教物理的,便请我去修。我以前在家常搞些业余维修,日光灯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今天不知怎么,竟然一时之间弄不好。龚室友在旁见了,讥讽道:“你不是学物理的吗,怎么连个日光灯都修不好?”
我一听大怒,立即反唇相讥:“你是教化学的,干嘛不去化工厂当个技术员什么的,却非要跑到这里来当所谓的化学老师!”
龚室友语塞,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似要和我干仗。我也不甘示弱,向他瞪目而视。两人大眼对小眼对了几秒钟,龚室友却服了软,一转身去了。
当晚我俩互不搭理。第二天上午,教导张主任召集老师们安排课程,我居然任初二四个班加初三一个班共五个班的物理!此言一出,老师几乎齐声惊呼:“哇!这么多课!”
张主任解释道:“我们本来招了三名物理老师,谁知其中一名临时变卦不来了,而赵老师年纪大了,只能带三个班;小林老师年轻,就多担待一点。”又转头问:“林老师,你觉得怎样?”
我心里早已喜不自禁,马上高兴地回答:“没问题!我都还嫌课少了呢。”
我这话完全发自肺腑。自打走上讲台以来,我最宏大的心愿就是一整天上课,甚至想把初中所有科目全部收入囊中。如今张主任给我五个班的物理,可谓正好让我实现了部分梦想,我不禁大喜过望。
老师们却大吃一惊,都直愣愣地望着我。有老师惊叹:“五个班二十节课,你吃得消吗?”
我昂首回答:“没问题!”
老师们只好不再说话。
接下来听其他老师的工作安排,带课量大都只有我的一半。轮到龚室友时,居然只带一个班的化学,另外负责记录每位老师上课的考勤。我听他带课如此之少,不禁暗呼:“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在我看来,像龚室友这种不喜欢当老师的人是不能给他多带课的,他带的课越多,对国家和社会的危害越大。天幸张主任只给他一个班的化学,那真是国家之福,社会之福啊!
安排完教学任务,张主任又分派老师们到各教室打扫卫生。我之前只见过学生为老师打扫卫生,却从未听说老师为学生打扫卫生,听到这话再次大喜。会议一结束,我便第一个冲出会议室大干起来。随后赶来的老师们“啧啧”称赞:“林老师真有干劲!”我一边劳动,一边笑容满面地回答:“我们吃的是学生的饭,做的是关心学生的工作,为学生服务,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老师们听得直竖大拇指。于是大家齐努力,很快把卫生做好了。接下来,老师们分组聊天。我不愿与龚室友同处,便远远加入另一个聊天群。只听一位老师说道:“包吃包住一千元,真的只跟工厂里的工人差不多。”
我一听头顶像炸响一声霹雳,马上惊慌地问:“你说什么?工资只有一千块?”
老师们同时一愕,都睁大惊奇的眼睛望向我。
我哪里顾得上这些?又问:“我们的工资真的只有一千元?”
“包吃住一千元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要多少?”至少有两位老师不满地反问。
我的脑袋再次一声轰响,赶紧奔校长室而去。走进里面,我迫不及待地问:“钟校长,请问我们的工资到底多少?是三千还是一千?”
校长主任猛地一愣,四只大眼像看外星人似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张主任才醒悟过来:“当然是一千,我们钟校长都只有两千多一点,你怎么可能拿到三千?”
我感到眼前一黑,心想:完了!完了!全完了!我不再理会校长主任,踉跄着直冲出去。来到外面,看着来来往往正说笑着的老师们,我感到万念俱灰,真想不通他们拿这么低的工资凭什么还这么乐观。但我马上明白了:他们不是为了可怜的孩子们到这里来的,他们只是为自己而工作,为自己而挣钱!要是我也跟他们一样只为自己,我也会开心,也会乐观,可是我不能啊!
我一路猛跑下楼,一直跑到公路边才停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我突然有一种强烈冲动:撞上去!撞上去!反正已经无望为孩子们建设美丽校园了,我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
“轰轰轰,轰轰轰……”一辆巨大的货车从远处急驶而来。我一边看着这个庞然大物驶近驶近又驶近,一边假想自己猛冲上去后血肉横飞的场面,只吓得心胆俱裂。我哪里还敢冲上去?只能继续哭着向前飞跑,大约跑出两三里远,才在一个建筑工地旁停下来。
里面的工人们正挥汗如雨奋力劳动,挖掘机的轰鸣声、工人们劳动时的吆喝声,以及外面的车流声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鼓“嗡嗡”直响;而更恼人的是中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直射下来,将工人们晒得全身黑黝黝、汗油油的。看着这些可敬的工人叔叔们如此辛苦地劳动,再转头看看身周数不清的高楼大厦,我的内心被强烈地震撼了:原来他们才是这座城市里最可敬的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这座大都市的一切!他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尚能奋力拼搏,可我呢?受了一点小小的挫折,居然就想轻生!我还是人吗?不,我不是人,正如我当初说那个自杀的校友不是人一样!
我猛地回转身,再次向华光中学走去。我决心已定:就在这里干!这里工资比以前没有实质性提高,那我就继续为孩子们每年寄五千,十年寄五万,十五年寄七万五……呀,十五年——
一想到这个漫长的年限,我的胸口就像被重锤敲了一下。我马上咬牙又想:不是说包吃住一千吗?那我就留一百给自己,九百全部给孩子们!如此算来,一个月九百,一年一万零八十,六年时间我就可以实现梦想——可是,六年时间也太长了啊,孩子们哪能等那么久?更何况,只建宿舍根本不够,孩子们还是很苦!试问,那个高低不平的土坷垃操场怎么办?那一条条泥泞难行的黄泥路面怎么办?还有学生食堂那边的黄泥陡坡怎么办……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艰苦往事,几乎让我的心彻底碎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自私的想法:“马克思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就是说,人只有先满足自身生存需求才能谈理想。可我现在满足了生存需求吗?没有!我现在过的还是朝不保夕的生活,我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稳定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将来老了怎么办——呀,我将来老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