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接受这一可怕事实,便冲动地走到电话机旁。可真要拨号时,我却害怕了,我既怕跟神一般的镇长书记通话,更怕亲耳听到这件事是真的——不,其实我已经相信它是真的了!
我只好放下电话机,嘶哑着声音问:“那么您说,国家为什么要允许?”
校长叹了口气,反问:“你父母是不是每年都交公粮水费?”
我心中一痛:“正是。”
“其实国家正是用你父母的公粮水费在给我们发工资。”
“呀,原来是这样?”我心中大感惊异,却又似乎早有所料。
“你想,国家为什么要让农民交公粮水费?因为国家各项工作都要钱!搞建设要钱,发工资要钱,这些钱从哪儿来?就从农民的公粮水费中来!说到这你该明白了吧?国家本想给老师们发更多的工资,可兜里又没那么多钱,就只好开个政策口子,允许各校用学杂费给老师们发点奖金了。”
我做梦也没想过国家的钱原来是这么来的,心口不由大痛:可怜的农民父母们,原来是你们在养活我们——不,你们在养活整个国家!可怜的国家呀,原来你的钱一分一毫都来之不易,却还想着给我们多发点工资!其实我们哪里需要那么多工资?我们的工资够多了!
于是我痛心疾首地说道:“敬爱的校长,我们能不能把这部分奖金退给学生?他们太可怜了,他们的父母也太可怜了!”
“退给学生?我跟你说这么多难道白说了?”校长惊愕地望着我,语气中明显生气。
“难道,我们就真的忍心领取这昧心的奖金?”
“我们的奖金哪里昧心了?这是国家政策,国家允许的!如果我们不发,国家就得向农民收更多的公粮水费来发!你要有本事,就直接找国家论理去,说他们这么做不对!”校长的话简直声色俱厉。
我一听吓坏了,赶紧哀告道:“我哪里说国家做的不对?我只是说我们自己把钱退给学生!”
“退?为什么要退?要退全国上下一起退,光我们学校退有什么用!”
我不禁一怔:是啊,全国那么多学校,光我们学校退有什么用?
“呜呜呜……”我终于无助地哭了。
杨校长缓和口气说道:“小林啊,你的理想是好,可也得面对现实啊!你这么心疼学生心疼农民,难道国家就不晓得心疼?国家也是没办法!眼下我们国家还不富裕,它需要我们多理解,多支持!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国家富强了,孩子们上学就不用交钱了呢?这完全可能!”
我一听大喜:“真的?真有这种可能!?”
“有,我们的友邻朝鲜就这么做的!”
——啊,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若果真有那么一天,世界该是多么地美好啊!
——祖国啊,你就快点富强吧!
……
我一边在内心强烈地呼喊,一边让自己渐渐接受了现实。
当天下午,全体老师终于领取了各自的期末奖,我也领取了七十八元。
老师们谈笑自若地各回自己寝室,唯有我,静悄悄地一个人来到教室区,看着空无一人的一间间教室哭了。我多希望此刻孩子们还坐在教室啊,这样我就能继续用满腔的激情来爱他们!可他们现在都去了哪儿?都回家了,都放假回家了!可恶的假期呀,你剥夺了我对孩子们的爱,我恨你,恨死你了……但是不放假又怎样?孩子们会不高兴的!他们喜欢假期,尤其喜欢寒假。此时此刻,他们一定在家尽情地享受寒假的快乐,尽情地享受父母的温暖——噫,父母!我的父母!我也放寒假了,也该回家见见父母了!
我一下子变得归心似箭,赶紧站起身朝寝室飞奔而去。跑到半路,一眼看见慈眉善目的詹主任站在门口。我心中一酸,“爸爸”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小林,跑这么急,是不想着回家了?”詹主任乐呵呵地问。
我的两眼闪烁着激动的泪花,望着詹主任“嗯”了一声,便从他身旁跑过去了。回到寝室,我马上翻出以前的所有积蓄,与刚发的期末奖合兵一处——乖乖,共五百三十二元!
看着这些美丽灿烂的炒票,我激动得手都发抖了:父母辛劳一生,他们挣几个钱多不容易!我若把这些钱给他们,他们该有多高兴啊——不,他们更高兴的是,他们的儿子有出息了,他们的儿子回来了!
我高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容易捱到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途。经过几小时的颠簸,到下午五点钟终于回到了家乡。当我突然出现在父母面前时,两老都惊呆了,随即喜极而涕。一番吁寒问暖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三百元递过去。两老又一次惊呆了,一起恐怖地摆手:“不!我们不要钱!我们不要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钱,是你们的钱!”我激动地说道。
“我们的钱?”两老都愣了,一起疑惑地望着我。
“对,你们一辈子口朝黄泥背朝天,每年都要交那么多公粮水费!你们不仅养活了我们的国家,更养活了我们,我的工资其实是你们给的!”我一边郑重地解释,一边坚定地将钱塞到母亲手里。
两老更疑惑了,愣了一会终于把钱接了过去。
我的心头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当天晚上,我幸福得几次在梦中笑醒,不仅幸福自己向父母偿还了一点良心债,更幸福这个家前所未有地和睦。从小到大,我还从未看到父母这么融洽过,他们一起忙碌时说笑的声音,在我听来有如幸福进行曲。这个寒假,我过得格外舒心。新学年开始后,我的激情又如火山喷发了!
水杉中学的天继续灿烂,一晃眼间,新学期又过一个月了。这天午饭过后,我突然来了兴致,想到庞松树那儿串串门。来到门口,里面却传来吵架声。我吃了一惊,赶紧停下脚步。只听庞松树大声说道:“我去年一年的工资差不多全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我大吃一惊:噫,庞松树把去年一年的工资都给了家里!天哪,他为什么不给一点学生?
“再怎么讲,你是公家人,端的是铁饭碗,旱涝保收;可我呢?收庄稼的时候有点钱,种庄稼就没钱了!现在正直播种时节,难道你不该给点化肥农药钱?”这声音明显苍老,一猜就知是庞松树的父亲。
我又吃一惊:教师是一个多么神圣的职业啊,听庞松树父亲这口气,竟然好像把它当成了摇钱树!
“化肥农药钱?我去年给你的钱够买几年的化肥农药了!你老这样问我要钱,我到底还活不活?”
“你怎么不能活?你现在有吃有穿有住,老了还有退休工资,比我强一百倍!”
“比你强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
“你努力得来的?我不生你养你,你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生我养我?不错,你是生了我,但没有养我!上初二那年我才十三岁,你就把我强拉回家种地,一种就是四年。要不是我后来硬顶着你重新上学,我能有今天?我读师范你难道给过我一分钱?那都是我一边读一边帮小工挣的!而且,我帮小工挣的钱还要补贴弟弟妹妹读书!你呢?只是生了我一场!生一场算什么?我宁愿不生!你看看我们学校的其它老师,哪个不是细皮嫩肉像读书人?再看看我,这脸,这手,这肩膀,哪一点像读书人的样子!”说到这里,庞松树竟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
我被强烈地震撼了:原来庞松树在家做过那么多年农活!难怪他看上去那么苍老,身材又那么畸形,这都是生活重担压的呀!只是天底下怎么有这样不心疼儿子的父亲?这个不负责任的可恶父亲啊,你为了一己之私,竟然狠心让儿子受那么多罪,狠心让他白白浪费师范三年时光——天哪,难怪庞松树现在只有小学生水平,原来是你这个老家伙害的,你……你……你才是党和国家的真正罪人!
我越想越气,几乎气炸胸膛。又听庞松树说道:“给,这五百块是我现在的全部积蓄,你都拿去,以后别再来要了!我都老大不小了,该为自己考虑了!”
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天,这么多!正心痛间,里面突然走出一个人。我一见就惊住了:这人哪像庞松树的父亲,简直就是他的弟弟!庞松树虽然面部轮廓像十七八岁,可皮肤苍老像五六十岁;而眼前这人虽然面部轮廓有五十多,可皮肤细嫩像三四十岁!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农活都是庞松树在干,而他父亲根本没干?
“你好!”庞父突然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也反射似地回应了一声。
庞父愣了一下,便赶紧快步向下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将钱拿到面前看了看。
等庞父走远,我终于走进庞松树寝室。
庞松树一愣,马上一指旁边的凳子,说:“坐。”
我依言坐下来。庞松树满脸委屈地坦诚说道:“你刚才应该都听到了,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以前我还小,他就把我当家里的苦力;现在我有工作了,他又把我当摇钱树,以为我挣的钱都应该给他。他也不想想,我不是他的私有财产,我是一个人,我应该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