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下第一老土之人,说出来的都是老掉牙的土话俗话,万没想到这番话居然含有哲理,我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所以我得尽快找个老婆!”
我一听大惊失色:“咦,他居然想讨老婆!他不是对女性没有歪心吗?怎么突然间有了这个想法?”
我赶紧察看庞松树,使出吃奶的力气从上看到下,却怎么也看不出任何对女性有歪心的迹象。
“等我结了婚,就把钱全部交给老婆管,看我父亲还好不好意思问我要钱!”
我紧绷的神紧顿时松弛下来:原来如此,他找老婆只是想让她管家管钱!
但我马上感到一阵痛彻心扉:亲爱的祖国啊,你瞧瞧,神圣的教师职业在庞松树手里都变成什么了?都变成挣钱的庸俗工具了!
“永生,其实我父亲说的没错,我们当老师真的很幸福!”庞松树突然面露笑容,幸福的神色洋溢在那张苍老的娃娃脸上。
我不禁一怔:难道,他的思想觉悟突然提高了?也跟我一样,认为老师是世上最幸福的职业?
“你想啊,我们当老师虽然工资不高,但旱涝保收,一辈子吃喝不愁!不像农民,收成好才有收入,收成不好吃饭都成问题!而且,干农活那个辛苦啊,你应该没怎么体会过!”
我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终究是个庸俗之人!
“你瞧瞧我这手,就是从小干农活干出来的!”庞松树突然将双手伸到我面前,一边说一边将巨大的手掌摊开。
这双手我早就看过,今天再看,仍忍不住在心里惊叹:“啊,真像两把蒲扇!”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肢端肥大症。生物书上说,那是因为成年后生长激素分泌过多所致。但庞松树显然不属这一类,他的手应该是幼年时期过多地手握农具,使得手骨受过度刺激而造成的异常生长。
再看他的肩膀:两块肩肉高高隆起,后背略驮,这不是长期挑重担的结果么?
而他身体的其它部分也没闲着,全都浸透了浓浓的劳动痕迹。他胸廓很厚,背肌发达,这应该也是挑出来的;他的两条腿骨关节粗大,两只脚也很大,偏偏腿部主体部分纤细,这一点我不大明白。但我很快想到,这很可能是遗传,后天锻炼很难改变的遗传。
最后我才看他的脸,虽然还是那么粗糙苍老,却比我第一次见他时细腻了一些;他的脸部轮廓依然像十几岁孩子,却由以前的十六七岁上升到了十八九岁——显然,他的实际年龄在增长,而肤质却在变年轻——这不是党和政府的恩情是什么?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现在的老师工作,我一定好好珍惜它!”
这是我正想对他说的话,不料被他抢先说了出来,我不禁大喜。
“当然了,我今天虽然说了以后不给家里钱,可实际上我只是不肯把钱给我父亲,我会给我的弟妹。你是不知道,我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从我记事起,他打骂我妈就是家常便饭,而且,地里的农活他很少做,几乎全丢给我妈,他自己一年到头在外乱跑,也没见跑出个什么名堂来。”
自打记事起,我就视父母为仅次于老师的第二号神灵,父母为儿女辛劳一生是我对父母最强烈的印象。此刻听庞松树说他父亲是这样的人,我震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不,简直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
“师范三年,我一边读书一边帮小工,硬是供我妹妹读完了卫校,今年已经上班了;眼下我弟弟还在读技校,我只需还用两年供他读到毕业,以后我就能一心为自己了!因此,我这两年还得利用暑假出去帮小工,光靠我这点工资是不够供他读书的。”
庞松树侃侃而谈,我听着却如晴天霹雳:天哪,原来庞松树这么伟大,我跟他相比,简直连跳梁小丑都不如!
我惊得冷汗直冒,心想:我也有两个妹妹,可惜她们都早早辍学在家干农活了!老天,你为什么不让我重来一次,我也要供她们读卫校——可是,我有这个能力吗?我能有庞松树这个体力帮小工吗?再说,我能把国家给我的工资都拿给自己的妹妹吗?工资都给了妹妹,我的学生怎么办?
我越想越悲观,越想越绝望。此刻,庞松树在我眼中已不再是一个老娃娃,而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汉,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等这些任务完成了,我一定好好享受人生!我不会再帮小工了,我要找个也端铁饭碗的老婆,两人一起拿双工资,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逍遥!”庞松树一边说,一边露出幸福憧憬的笑容。
我的头顶又像一盆冷水浇下:唉,说来说去,他还是庸俗!就算他供弟弟妹妹读书,也抵消不了他的庸俗!真正的高尚,应该是为国为民,为普天下的孩子们谋幸福!从这个角度上讲,我还是远胜庞松树!
一时间,我再次昂首挺胸,胸腔内豪情满怀。
“永生,你知道吗?我当老师也受了很多委屈!去年我刚分到这里时,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张崇生还很瞧不起我呢,说我教语文会丢语文组的脸。结果怎样?第一次期中考试,我班的平均分就比另一个班高了两分!”
我之前早知他教学成绩不错,也一直希望他教学成绩不错,但此刻亲耳听他说来,却反而有一种难言的不高兴。
“期中考试过后,张崇生老师还不服气,总说我这是运气。可上学期期末成绩出来,我班的平均分又比另一个班高三分!”
我不禁皱起眉头:他那么低的水平,到底用什么方法让学生考出好成绩?
“这下张崇生老师傻眼了!到了下学期,我班的平均分还是比另一个班高,期中高三分,期末高五分。本以为我会跟班教初二,可他们还是让我下来教初一,这不是活欺负人嘛!”说到这里,庞松树满脸委屈。
“他们无非认为我读的是师范,学历低了一点;可学历高又怎样?李新林读的是师专,可上学期期末考试,他班的平均分比我低了整整四分!”
我一听羞得满脸通红。
李新林是我正宗的校友,比我高三届,庞松树说李新林不如他,在我听来就好像说我不如他一样。我心中不禁有气:说起干农活帮小工,我承认远不是你的对手;可说到当老师,你怎能跟我相比?我各科题目都会做,你除了认几个字还会啥?我有满腔的教育激情,你有吗?我对学生爱比天高,你对学生只能算比较负责——你到底有哪方面能跟我相比?
“因此,说到教学成绩,我谁也不怕!”庞松树昂首挺胸,脸上神色傲然。
我心中一动:我是不是改教语文,和他庞松树比试比试?但转念一想,我又不禁气馁:这教学成绩真的难以预料!试想过去半年,我在课堂上的激情何等高昂?可期末成绩出来,不及格的居然有那么多!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想到这,我对庞松树还真有点佩服了:不管他的水平有多低,这教学成绩毕竟摆在那儿,说明他搞教学的确有一套!
于是我问:“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把学生成绩搞那么好?”
我的语气非常谦虚而虔诚,我是真心向庞松树求教了。
庞松树一愣,却马上得意地说道:“我也是跟别人学的。”
“跟别人学的?”
“师范毕业那年,学校请了个语文特级教师给我们搞讲座,他教给我们一个好方法,叫小组落实法,就是将全班分成落干个小组,由小组长牵头,每天对小组成员所学字词句进行落实。”
苏松树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几个厚厚的本子:“瞧,这是我这两年对学生进行字词句落实的记载本。”
我接过本子翻开一瞧,果然是一张张花名册似的记录表,每张都有学生姓名和落实情况的详细记载,末尾一栏还有小组评语和老师评语等;我再粗略数了数页数,差不多有四五百页!我的心终于震动了:庞松树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
“李新林和张崇生到现在都对我不服气,却又没人能搞赢我!他们也听过我的课,觉得我的课没什么了不起。可他们哪里知道,我这种方法的功夫在课外!”庞松树的语气委屈而自信,我的内心既欣慰又斗志昂扬:其实我也可以采取这种方法呀!
“很多人以为我只是个小角色,永远翻不起大浪;其实我的志向远着呢!我决心在教学奋发努力,将来做成语文特级教师,也到各师范学校去搞讲座!”
我不禁一怔:噫,他竟有这等志向!可稍一转念,我马上喜不自禁:这就好!这就好!他既然有这等志向,说明他至少在教学方面会加强学习,假以时日,或许他的水平不再低了呢?那可是祖国教育事业的大福啊!
“等我成了特级教师,这辈子就算事业有成了!再过些年,我老了教不动书了,就可以申请退休!你知道吗,特级教师的退休工资高着呢,老两口根本用不完!于是我可以请两个佣人来专门饲候我!唉,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还不图个舒服?我年轻时吃了那么多苦,老了要不好好享受,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他刚刚还理想远大,一转眼却又变得如此庸俗不堪。我愤怒了,眼中似要冒出火来。
庞松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继续沉浸在他的梦游世界中:“其实我请佣人也是在做善事!你要知道,在我们这样的贫困山区,很多家庭一贫如洗!我请佣人给她们发点工资带回家,她们的家人不知有多高兴,这岂不比她们在家种地强多了?”
我一听心头大震:多可怜哪,很多家庭一贫如洗!很多家庭一贫如洗!可怜的农民姐妹们,你们真的受大苦了!
于是我转头朝庞松树怒道:“你退休工资用不完,难道就不能直接支助她们,非要让她们饲候你才发工资?”
庞松树一愣:“天下那么多穷人,我哪支助得了?”
“支助不了也不该如此庸俗地做假善人!”我一边斥责,一边愤怒地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