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校长一扭头,神色变得无比惊愕:“你为什么突然问到这个问题?”
“您说呀,会像她那样舍身救人么?”我的语气无比急迫。
杨校长继续惊愕地盯着我看了一会,脸色渐渐和缓下来,郑重地回答:“会!怎么不会?我是老师,学生就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会?”
我一听大喜,随即又打了个哆嗦,继续问:“那么我呢?我会吗?”
杨校长却笑了:“你呀,你就更会了!你对学生的热爱有目共睹,为什么不会?”
“可是,我天生就是个胆小鬼,万一到那个时候我怕了呢?”
杨校长一怔:“怕?谁不怕?你以为郑老师就不怕?”
“可她为什么还能勇敢去冲上去?”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换作是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高兴得声音都颤抖了。
“当然,那种情况根本容不得多想就冲上去了。”
我心中大安,却还是很不放心地问:“可是,万一我临阵退缩呢?”
“退缩?不会的!去年这间屋子漏雨,我找了个泥瓦匠上房修理,一不小心泥瓦匠从梯子上摔下来,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冲上去将他接住了。你想,连一个泥瓦匠我都会救,更何况我们的学生?”
我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心中喜不自禁,又问:“也就是说,在那种紧急情况下,换作谁都会舍身救人?”
“那也未必,如果一个人不爱孩子,他就很可能不会去救;只要心中对学生有爱,就一定会舍身救人!”
我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校长又道:“小林啊,你的确是个爱学生的好老师,就是心理负担太重,想太多了!其实老师只要工作上尽职尽责就可以了,至于舍身救人,就让它顺其自然吧!再说,我们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郑老师那种情况,你这样天天去想它,除了折磨自己和影响工作外没有任何益处,你说是吗?”
校长的话语重心长,我听完瞿然猛醒:对呀,我这样天天想它,说不定某天真遇到紧急情况时反而畏首畏尾!我不能想,决不能再想了,我要以更加火热的激情爱学生!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是一个舍身救人的英雄老师!
我赶紧告别校长,整个人飞一般来到教室,激情再次如火山喷发……如此时间过得飞快,一不小心期末考试都结束了。这天下午两点钟,全体老师被集中起来召开期末总结会。会上,杨校长首先热情洋溢地对本学期的工作进行了高度概括,接着话锋一转:“在我们身边,有一位与众不同的年轻老师,他就是林永生,他在课堂上有冲天激情,他对学生爱比天高,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老师学习的榜样!”
“哗……”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羞得将头几乎埋到了裤裆里。
“当然,我们一方面要学习小林老师,另一方面也要清楚地认识到,我们老师都是普通人,要吃喝拉撒,要养家糊口,所以,该争取的待遇我们也要争取。只是我们学校家底太薄,能发给老师们的只有那么多,还望大家谅解。”
我正沉浸在被表扬的喜悦与羞愧中,听完校长后一段话却迷糊了:什么意思?要发给老师什么?学校又有什么东西能发?
“下面,由曾主任宣布各位老师的期末奖。”
我一听期末奖,不由一怔:咦,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传说中的奖金?国家给我们发工资已经够艰难了,还发奖金干嘛?
“张传新,七十八。”
这声音传入的我耳中,我的心脏顿时像遭电击:天哪,这么多!差不多又是一个月工资了!可怜的国家哟,你干嘛要这么做?你不怕把自己发垮吗?
“夏天云,七十六。”
“曾传林,七十九。”
“马文根,八十一。”
……
曾主任一个一个往下念,我越听越心痛,终于大吼一声:“别念了!”
老师们都吃了一惊,曾主任更是被吓愣了。
“你干嘛呢?小林老师?”
“国家每月不是给了我们工资吗?还发这么多奖金干什么?”我气呼呼地问。
老师们顿时面面相觑,好一会才有人说道:“为什么不能发奖金?国家发工资天经地仪,发奖金也天经地仪!”
“工资是劳动的报酬,那奖金算什么?”
“奖金是劳动的奖励!不信你去问问其它单位,看哪个没奖金?”
我不禁语塞。奖金这个东西,我的确从小就听说过。那年我随大人到粮店卖粮,粮店员工验粮十分苛刻,一边验一边说:“我们要不这么做,上面要扣我们奖金呢。”我那时不理解扣奖金是什么意思,现在好像突然明白了:原来,奖金还真是劳动的奖励呀!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上高二时,物理老师讲课枯燥乏味,班上很多同学便通过睡觉表示抗议。老师多次劝阻无果后无奈地说:“别以为你们这么做能把我怎样!我告诉你们,就算你们都考零分,国家也不会少我一分钱工资,大不了扣我一点奖金!”我当时迷迷糊糊,只觉得老师说这话好庸俗;此刻把它与眼前的场景一对比,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但我马上替国家感到憋屈:老师们既然领了工资,尽职尽责就是本分,你还要多余地给个奖金干嘛?
于是我非常担心地问:“国家真有那么多钱发奖金?”
“奖金不是国家发的,都是本单位自己发。”
“自己发?”我又惊又喜,却马上疑惑地问:“那么,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发奖金?”
“你当学生时有没有交过学杂费?”
我一怔:“交过。”
“那就是了!这其中学费是你的书本费,而杂费就用作学校的各种开销,其中包括给老师发奖金。”
“轰!”我感到头顶一声巨响!
这真是晴天霹雳呀!
原来我们的奖金是这样来的,是学生的血汗钱!
多可怜的孩子们哪,你们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们敬爱的老师居然在剥削你们!
作为老师,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我们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我们不是具有崇高奉献精神的辛勤园丁吗?我们不是在呕心沥血,无微不至地关心和爱护学生吗?既然如此,眼前这件事又如何解释?
我越想越悲伤,越想越痛苦,终于“哇”地大哭起来。
“可怜的孩子们,你们冤哪!你们真以为老师是辛勤的园丁,总在无微不至地关心和爱护你们?你们真以为老师是蜡烛,总在燃烧自己照亮你们?不,我们不是,我们没有!我们要真是那样,就该把自己的工资拿出一部分来帮助你们!可我们做了吗?没有!我们不但没拿出一分钱工资给你们,反而用你们的学杂费来发奖金!我们无耻,我们羞愧呀!”
我哭得呼天抢地,声泪俱下:“老师们哪,我们真的不能这么做!我们得到了这几十块钱,却丢掉了我们的人格,丢掉了我们的信仰,丢掉了我们的情操!我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我们要当得起这个称号啊!”
“小林老师,别哭了,别哭了,这个期末奖我们暂时不发就是!”这是杨校长的声音!
我一听大喜,赶紧停止哭泣,扭头眼巴巴地望向杨校长。
“这样吧,大家暂时各回寝室,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林老师说。”杨校长站起身来,一边说一边拍老师们的肩膀以示善意。
老师们于是陆续散去。
会议室终于只剩我和杨校长两人。
我两相对面郑重坐下。杨校长问:“小林,你听说过匡衡凿壁偷光的故事吗?”
我一怔:“听过。”
“他为什么不上学?”
“没钱上学。”
“那就是了,看来古代上学也是要交学费的。匡衡没钱交费,就只能凿壁偷光了。”
我眨巴着双眼望着杨校长,一时不明他话中之意。
“有句话说得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古以来,读书交学费,天经地仪。古代社会如此,今天也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校长话里的意思,心中顿时老大不服,争辩道:“古代是古代,今天是今天!今天我们是社会主义,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怎能跟古代封建社会相比?”
校长一愣,又道:“可是,这期末奖是国家允许的呀!”
我惊呆了:“国家允许?国家会允许我们赚学生的钱?不可能!”
“我们哪里是赚学生的钱?是学生在赚我们的钱!”
“学生赚我们的钱?”我一下子如坠云雾里。
“国家虽然给我们发工资,却并没有发全!也正因为如此,国家才让我们收学杂费,一方面用它维持学校日常运转,一方面用来给老师们解决期末奖金,而这个奖金就是工资的补充,这完全符合国家政策!”校长仿佛急了,说话“突突突”像打机关枪。
我陷入更大的迷糊之中:国家给我们发工资居然没发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嫌我们的工资给少了?我们的工资哪里少?我们不风吹日晒,不流血流汗,幸福地拿到了那么多工资,国家居然嫌给我们少了?不可能!我不信!
于是我坚定地反驳道:“就算国家真的认为给我们的工资少了,也不可能让学生负担!您说的这些我不信!”
“不信?来,这里就有电话机,可以直接拨打镇长和书记的电话,你问问他们,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一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在我心中,镇长和书记正是国家的代言人,几乎是神的化身,如果他俩都同意发奖金,那杨校长所说就是真的了——天哪,国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学生不都是你的未来吗?你让我们当老师,不就是让我们来关心学生,爱护学生的吗?怎么事到如今,你还允许我们赚孩子们的血汗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