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初阳升得极早,将窗边的花藤与露珠都染成了金红色。
露珠亮晶晶的一小颗,却像是把整个世界都装了进去。
“郡主别动。”
秋月把探身出窗的云筱拉回来,刚梳到一半的头发被她一动全散了,又得重梳。
“对不起。”云筱低着头看指尖上化作一抹潮意的露珠,里面的世界好脆弱,一碰就碎。
或许从一开始一切就皆为幻影。
秋月哪敢接主子的歉,只是拢着指间的青丝觉得心疼。
宣华郡主幼时曾意外从高处跌落,从此落下了个易失易忘的毛病,在闺中是也曾犯过几次,一时忘记又可能会记起,只是及笄前的日子总也忆不起来。
大夫说这是郡主年幼心智幼小的缘故,等到十七八岁之后自会好转,于是郡主与魏王定下的婚约也就一直从十四岁拖到了十九岁,好好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也拖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姑娘。
这事儿本就让人糟心,更糟心的是郡主与魏王大婚礼成,接亲的车马穿过宣城大街从皇宫回魏王府,甲士开道,万家闭户,却有一江洋大盗越狱出来,使着轻功在房梁上逃窜,被人发现了竟转头冲向了接亲的队伍。
只见江洋大盗轻功卓然,脚尖踩着几个人的头顶便往前飞了一大截儿,又踏一马首提气向上,正正好地落在了郡主的车顶上,众人看见此景已是被吓了个惊慌失措,护卫的甲士立马奔过来救驾。
可人受了惊还能尚存理智,马儿却不会,被江洋大盗那一脚踢得不知今夕何夕,扬蹄高鸣,猛然冲出人群跑去了桥上,车辕断裂开来,连人带车摔进水里,等人赶到将郡主捞起来时已经溺水,昏迷了整整三日好不容易醒却来。
这一醒来可不得了,除了自己的姓名把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还在王府大哭大闹了几日,说是要回家,却又胡涂了,直说她家不是宣武王府。
原本的天之贵女如今日日郁郁寡欢,忽而哭闹,忽而茫然。
魏王府给卿华阁的几个婢女背着主子嚼舌根,说宣华郡主定是落水将脑袋摔坏了,然后她们就被路过的春香扛着种荷花的水缸撵出了卿华阁的大门。
云筱已经醒了将近半月,一群陌生人颇为用心地照顾她,身体已经没了大碍,只是总觉得活在梦里。
在这个梦里,她还是叫云筱,她的面容也未改变,甚至她依旧活在十九岁那年。
只不过是活在宣朝盛典十七年,一个占据了本应属于汉末的时空的朝代,它的一切都未曾出现在史书之上,像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的父亲还姓云,不过不叫云华,也不是驻华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而是叫云浮罗,是宣朝开国大将宣武王。
她的母亲也姓施,不叫施夏,叫施清安,母家是世家大族安国公施家,当今太后是她的姑母。
曾经母胎单身的她在这里已经结亲,丈夫是当朝唯二的皇子,当今皇后唯一的亲儿子魏王。
这个梦完美得甚至不像一个梦,她在梦里都不敢这样想,在亲生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嫁了一个素未谋面,外貌、身份与财富却又都高不可攀的男人。
只不过云筱清楚地知道这就是一个梦,因为她很想念那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也很想念跟在教授身后和他们在黄土砌的墓穴里来回穿梭的日子。
很想念很想念,胜过对这里一切亲情荣华的眷恋。
今天的首饰盒里多了只紫色的蝴蝶钗,栩栩如生的蝶站在钗上,似是振翅欲飞,实则永远也离不开。
秋月给云筱梳好发髻,给她拿来镜子,镜里人一头乌发全盘在头顶,又加了许多假发才梳出一个堕马髻,很是雍容的模样。
见她将簪子拿在手中把玩,秋月笑道,“这是魏王前几日命巧匠打造的,上面的紫玉是皇上御赐的珍品,很是用心。昨日魏王拿来时郡主已经睡下了,今日可要佩戴?”
她向来不吝在郡主面前夸赞魏王,即使人人都说他纨绔妄为,是个于社稷无益的奸王,可他终究是郡主的丈夫,也多亏他这些日子来日夜不离的劝解郡主才能安定下来,也堵住了外面的悠悠众口。
再者说郡主与魏王已是名义上的夫妻,他们和睦对郡主对卿华阁都是好的。
但只有云筱知道,所谓魏王日夜不离地劝解其实不过是两人枯坐房中,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云筱不吃不喝不动也不睡,魏王便在她旁边吃着山珍海味,喝着琼浆玉液,到点就睡觉,日上三竿才醒过来,不到两天云筱便败下阵来。
云筱将这归结为洛槐恶意的诱惑,而洛槐却说,这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吃喝拉撒人之常情,躲是躲不过去的。
这是一个真实而广阔的世界,她亲眼看见了,卿华阁外是魏王府,魏王府外是宣城,宣城外是宣朝,宣朝外有澧朝,有蛮邦,有整个世界,唯独没有她口中的香港、夏威夷、旧金山和那架跌落的飞机。
在这里她会累、会饿也会困,这都不是梦。
可要让她相信那些真实经历过的是一场梦云筱也不能接受,甚至于有人跳出来说这是一场穿越她都更愿意相信。
如今,过去和未来只能择其一,云筱拗不过滚滚而来的未来,只能将过去藏到心底里,试着接受现在。
云筱听说是洛槐送来的簪子突然有想要扔掉的冲动,但想想今日的场合也该做做样子,便把簪递给秋月,秋月手巧,总能寻到最合适的位置安放这些珠翠。
长眉小口,云鬓高髻,金的银的,宝石珍珠堆在头顶,重得云筱有些直不起脖子却是多一点太过招摇,少一点又显小气,恰恰好的程度。
在这之前云筱从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被打扮成如此模样,镜里的人仿佛不是自己,不由得心绪荡漾。
“你知道庄周吗?”云筱忽然问道。
秋月将簪插入发中,端详了一下镜中的云筱,又在妆奁里取出根碧玉雕的叶子状钗子,插在了紫蝶簪的旁边,点头应了声,“嗯。”
“庄周梦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上下翻飞,何其乐哉。等他醒来时却惊讶于自己是庄周,还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云筱看着镜中愈发华美的自己,那支钗上的蝶在珠翠的点缀下好似上下翻飞,神色黯然,“我觉得我就是那只蝶。”
“奴婢倒觉得郡主应是庄周才对,梦见了蝴蝶而依依不舍了。”秋月给她戴上了一对紫玉的耳环,这是郡主带来的嫁妆,倒是和紫玉蝴蝶簪成了一对。
云筱听了笑道,“你说的倒和他一样。”
天微亮便起来梳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妆发弄好,云筱想动动脖子,又怕弄乱了头发,终是忍了回去坐着一动不敢动等着秋月去拿衣服,“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似一场梦,毕竟我记得的过去都是那边的事情。”
秋月知道郡主口中的他是指魏王,那边是指她昏沉时梦见的一段虚幻的过往。分不清虚实是郡主犯病后的常态,秋月见过她发病,故而有了经验,对她也是循循善诱的
“就算是梦,梦也总是美的。”秋月将熏香过的衣服一件一件往云筱身上套,今日是第一次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日子,虽说在婚礼上两婆媳已经见过,但那也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还得靠今天给皇后娘娘留下个好印象。
既然是进宫,王妃该有的礼制少不了,一件件衣服虽说质地轻薄,但身上穿多了不免还是个很大的负担。
之前秋月已经教过云筱一些必备的礼仪,那些个三跪九叩的复杂至极,一不小心就能忘掉一环或是直接摔在地上。
云筱尽力记住这些又苦练了三两日,但还是觉得穿着同样的衣服行同样的礼,看着秋月是端庄娴雅的孔雀,看着自己就是笨重呆蠢的大鹅。
身边人却都说宣华郡主长在边疆,礼仪欠缺一些也是正常的。
只是不知这句话里到底是劝慰多些还是觉得她已经疯癫的可怜多一些。
想着在那边自己应该是一具冰凉的尸体,在这里是封建社会中疯名在外的妇人,云筱就觉得生活难捱,不由得叹了口气,反驳了秋月,“也有许多噩梦不是。”
秋月笑了笑,郡主若是有了自己的看法,总会有千百种说法来驳她,回道,“既是噩梦,那终有惊醒的一天,不过是一场虚惊,于郡主也不会有损。若是美梦,沉溺其中又何妨。”
秋月绕着圈审视了一番她一手打扮好的郡主露出了老母亲一般的笑容,月白的上襦,烟紫色的裙,上面还绣了盛开的芍药,紫粉色的外衫照在外面如烟一般,正正好能看见绰约袅娜的身形,端庄又有生气,应当不会在皇后面前失礼。
虽然秋月说的好似有理,但云筱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不等她开口就又被大丫鬟给制住了,“待会儿进了宫见到娘娘,郡主这些话可不能再说了,更不许再做些自损的事儿。”
云筱像个木偶人似的任由秋月把她双手交叠放在腹上,摆出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的姿态来,被戳到心虚之处只能弱弱答应一声。
那还是云筱刚醒来的时后,她曾央洛槐带她出去了一次,当站在宏古塔上眺望了整个宣城的时候,云筱看不见半分往昔熟悉的景象,像是将她逼入了一个无处可逃的绝境。都说人在绝境时总能激发出自身的潜能,而云筱似乎是激发出了毕生的勇气,竟在慌乱迷茫中纵身跃下了宏古塔,想要看看是不是这样就能冲出梦魇。
好在随行的亲卫白尘武功高强,一个鹰隼扑兔紧随其后跳下来,在空中截住她,否则云筱已经是死了第二次的人了。
至今云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权当上天再给了自己一条性命,安安稳稳地活着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