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的下午,嘉胜的天空难得地放了一半的晴。之所以是一半,因为刚走到观赏桃花树那边的阳光下,人影说没就没了,光线又偏到那边马路上去了。
佟蓓正在嘉胜大学的操场上散步。
黑绒毛线的圆型冬帽,桃花图案打底的小袄子,裤子是修身直筒再外加半截别致的卷边超短装,再脚蹬一双长筒靴,心情难得闲适的佟蓓也发现太阳在捉迷藏,天空好像分做两半,阴晴不定。
一个人来嘉胜过年,佟蓓其实不光是出于对葛晓珍干预自己的不满,也有对年节的惯常恐慌。
佟蓓以前恐慌于年节的原因,无外乎孤单与平淡。但现在网络发达了,随时可以视频,何况葛晓珍已经着意多陪在自己身边,佟谦亮更是经常嘘寒问暖,按理说这孤单程度减轻了。至于平淡,应该更不成为问题的,想飞哪就飞哪,就同谁玩就同谁玩。可佟蓓仍然恐慌于年节,尤其是过年。
医生曾提醒葛晓珍,说佟蓓太追求完美,老觉得有遗憾,要从自身找原因。
葛晓珍以前不信,直至看到佟蓓多次因为不钟意绣工而推掉订单甚至剪掉成品,葛晓珍才相信了医生的话。
当葛晓珍求助医生是否有对症的药,医生摇摇头,“千步万步,第一步是要让她睡个好觉。”
其实佟蓓心里最清楚,碰上过年就越发睡不好,容易想起那一年在F国拉特吉小城受的恐吓。
葛晓珍也知道,但从不在佟蓓面前主动提。“睡个好觉,谈何容易?”在铭安的葛晓珍望着偌大的别墅,看着手机银行账号里不断增长的数字,越发失落和埋怨此前就医的无用,遂决定挤出业余时间,潜心研究原本有所涉猎的心理学。
年假期间,葛晓珍学习劲头不减,自感深入心理学知识对工作大有裨益。
佟蓓不知道这些,只知道当年在学校里睡得舒坦,凭直觉就回到了学校。
走出校内纪念品商店,佟蓓手上未多一物,连最先看着还算入流的一方绣花帕子也嫌图案俗气而放弃购买,对“高校一绝”竖牌子下的篾盒里的“嘉大油饼”,佟蓓更是只瞄了一眼。在校园内尽管拍了一些熟悉的地方,刚还在朋友圈新发了一组照片的动态,但心高气傲的佟蓓所配的文字是“算谁的学校?”
正当佟蓓合上手机的时候,满腹心事的杜宗琴也走进了嘉胜大学校门。
就这么烦人,不光老公宋明奕晚上会从铜昌回到嘉胜,郝东还被林芷梦假借自己之名约了晚上一顿酒,杜宗琴不是没想好辙,而是完全没辙。
眼下,帐篷还没买,但杜宗琴不可能过校门而不入。
每个学生对母校的感觉都是特有的,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总会有至少一个曾经同窗又如今牵挂的同学。
因为谈爱早,宋明奕很早就宣示了“主权”,班上的男同学几乎人为地对杜宗琴“绝缘断电”。当然,郝东是个例外。但严格论起来,郝东算不上同窗,至多是学长。现在的电视剧里经常出现学长的人物形象,但杜宗琴看了没什么感觉,有时候也会闪过郝东一念头,那也是头皮发麻而不是怡然自得。
班上的女同学当中,杜宗琴最牵挂的不是416宿舍的另两个室友,而是中途退学的佟蓓。
416宿舍的一个室友嫁去了M国,与杜宗琴还有联系。另一个室友在大西部就业,也能联系得上。唯独这佟蓓,当真是消失了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佟蓓,杜宗琴断不会喜欢玩服装,甚至当时连敢玩的心气都没有。只是玩,每次林芷梦骄傲地向别人介绍“这妹妹是正宗编外服装设计师”时,杜宗琴都会补一句“只是玩”。
杜宗琴有自知之明,不但从农村来,还是从特别土的农村来,又是属于从农村里特别土的来,是佟蓓不经意地帮助自己打开了另一扇窗户。至于所学的专业,联系到现在给林芷梦当助理的工作,杜宗琴的专业知识还没怎么用又还给了老师。
“农村”是杜宗琴天生的昵称,否则就不会有自诩为“进城务工服务人员”这一说,“土”则是后天的,是杜宗琴历来自卑并自设的头像标签。
在校内纪念品商店,杜宗琴瞅着“嘉大油饼”就快卖完,都开始急眼了,好说歹说,终于买到篾盒里的最后一个油饼,如获至宝,张嘴就是一大口。先两口猛的,再慢慢品咂,油饼的味道把杜宗琴拉回了当年。
前面就得“得月亭”,杜宗琴加紧了步伐。高跟鞋嗒嗒地敲在校园青石板路上,一身潮装的杜宗琴格外打眼。在校时还真不怨别人看不起那身“土”,想到这一层的杜宗琴兀自笑了起来。
上了坡就是“得月亭”,就是当年宋明奕在校内等候自己的据点,杜宗琴立在亭中,凝神静气地环视一圈。当视线转到操场边大马路上时,一个正在招手搭乘校园交通电瓶车的时髦女郎引起了杜宗琴的注意,掂起脚再倾着身子,隔远看着有点像佟蓓。
杜宗琴恨不得喊一嗓子,但马上又自我否定了。
电瓶车似乎起步过猛,车身明显地在杜宗琴的视线中顿挫了两下。杜宗琴放下脚跟,眼神随电瓶车挪移,仍有不甘。万一真是佟蓓?迟疑中,杜宗琴喊出第一声:“佟蓓!”接着又更大声喊出第二声:“是佟蓓吗?”
可电瓶车已开远,车上的佟蓓没有具体听清楚,只听到有人喊了几个字而已。佟蓓甩过一头长发,望向的仍然是操场这一边。
风声掠响“得月亭”檐角的风铃,亭中的杜宗琴又生出不少惆怅。
在联系好的店家买帐篷时,杜宗琴又收到了郝东一条消息,顿时觉得烦躁起来,随后的不爽挂在脸上,连店家的服务员都觉得眼前这位顾客怎么突然变脸了。
这条消息的内容有点长,看样子只有头一句是现编的,“车速200,心跳100,终于快见面了,先告诉你一些情况,下面是年三十晚上写给你的。”一想到车速这么快,杜宗琴心里发紧,不敢多想,只心不在焉地接着往下看——
我一直在千方百计地关注你的情况,那更不消说想不想你的问题了。我也一直不放心你,做起梦来都发现你没有开心傻笑。
自从你到铭安上班当助理,我才断了一根与宋明奕有关的线,他一度想了解我的动向,有一段时间我也顺势而为。好在你现在已经同他分居了,我也能从你董事长那得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才没有原来那么煎熬。
我在《尚沫》学会了放鸽子,是真的放鸽子,哎,放的鸽子是真的。有人老笑我,怎么总不谈恋爱,偏要一直等某位“鸽子大娘”。我觉得鸽子挺好的,都是一对一对的,感情专一,认定了就不会变。
除了笑我傻等“鸽子大娘”,估计笑我有病的人更多,当然我也没底气说自己不是得了一种病。我这病,没你治不好。要是能够没有你,我也情愿了。试了这么久,想情愿都情愿不了。
我不想跟你矫情了,矫过好几回,都成落汤鸡。现在是大年三十晚上,如果上天问我有什么愿望,我只一个,那就是此时此刻你能出现在我面前。
今年你在铭安过年,预计你明年也不会同他一起过年,我希望尽快在某一年能与你一起过年。
马上就是初一了,我在心里与你一起过年。和你比,我总是那个不狠的。而我和你中间,总有一个是傻瓜。
——
看消息的杜宗琴来回不停地走着,卖帐篷的店家服务员似乎有点等着急了,杜宗琴一摆手,未吱声就出了店门。
蹲在墙根那,杜宗琴犹豫再三,还是给郝东回了一条消息:我也告诉你,是林董事长拿我的手机申请加的好友。还有,最恨开快车的,你不要发消息了,我懒得删。
这消息写错了一个字,杜宗琴的本意是“我难得删”,可结果写成了“我懒得删”。这对文字特别“神经大条”的杜宗琴来说稀松平常,可郝东决计不会往错别字上联想。
得知这好友申请非经杜宗琴之手,郝东急不可耐,两个点刹再加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高速公路边的临时停车处,把车上的“女朋友”吓了一大跳,“下回打死俺也不陪你这么疯狂了。”
郝东迅速拨通了林芷梦的电话,先是侧面又策略地,后是直白又恳切求证好友申请之事,但最终得到的是不想要的那种结果,而且还受了林芷梦一通“耻笑”。挂电话之前,郝东从林芷梦嘴里总算听到了一句稍感欣慰的话:“你放心,你这好友是不会删掉的,杜宗琴已经答应了老娘的。”
跑车重新加速之前,情绪起伏的郝东竟然又给杜宗琴发了一条:懒得删就对了,等老了才有得掐。
看完这条消息,才又进到帐篷店不久的杜宗琴再一次推迟付账。寻思片刻,杜宗琴打定主意,遂拿起手机点击“设置”,再摁“应用管理”,最终直接把这款聊天软件彻底“卸载”了。
林芷梦不让直删好友,但气不打一处来的杜宗琴来了一次“曲删”。
斜阳下,挎背着买来的帐篷,热得取下围巾的杜宗琴反倒有点像吉卜赛女郎了。
挨着接到了郭丹彩和林芷梦的电话,都在催促杜宗琴快点回。此刻的选择题让杜宗琴头大,面对的都是自己生活里强势的女人,一个是亲妈,一个是干姐。
听到宋准在电话里带哭腔地叫唤,杜宗琴最终先回嘉胜新区的家,但林芷梦强势确认晚上酒局不得缺席。
进到家门,郭丹彩得知杜宗琴背回来的是帐篷又急眼了:“家里的这个帐篷都没用一回,怎么又背回来一个‘讨米袋’,发哪门子神经?”
杜宗琴不解释,得知郭丹彩正忙乎做四菜一汤之后也开始还嘴:“宋明奕要回就回呗,值当搞这么多菜,不光浪费,还是发神经。”
郭丹彩斥道:“我要做饭,宋准要抱,你好不容易回趟家,屁股还坐不住。等宋明奕回来吃团圆饭,好歹是个念想。”
“我先申明,我晚上要出去一趟,已经定好了的。”
“没名堂,晚上不准出去。”郭丹彩不容分说,抬手把宋准塞到杜宗琴怀里,进厨房之前补了一道旨意“,要出门就和宋明奕一起去。”
看着客厅的挂钟,杜宗琴寻思问宋准一句“想不想爸爸”,但不知怎的,硬是忍住了没逗耍宋准。
从早上到现在,这一天可真够乱的,跟放没剪辑好的电影一样,杜宗琴进卧室斜躺着,让宋准趴在床边玩。可今天还没结束,晚上还不知道弄成啥样,杜宗琴感觉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有些麻木,不知道怕不怕,也不知道要不要飘。
飞机有些晚点,晚上7时,风尘仆仆的宋明奕终于回到了家。
夫妻俩没有拥抱,只相互点头示意。相比起来,还是宋明奕笑得那一下显得自然点。
宋准刚睡着,郭丹彩想叫醒,被宋明奕制止了。“宋准睡着了更好亲,再说明天有的是时间亲。”宋明奕弯腰在床边端详良久。
等到现在才开饭,眼前的四菜一汤重新回锅热了一回,但杜宗琴不觉得饿,反而觉得有些胀气。
饭桌上,宋明奕与郭丹彩倒是刻意热络热聊,意在慢慢打开杜宗琴的话匣子。
杜宗琴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当初为宋明奕放弃了信息研究中心的工作,跟他到了铭安,怀孕丢了工作,再回到乡下呆了一年半,如果没有林芷梦,那自己现在会干什么,又能干什么。
吃饭中途,宋明奕提及拿出30万元当首付,在乐源市买一套房子。杜宗琴听得诧异,可郭丹彩频频颌首。
宋明奕上次与郭丹彩通电话时,明确提此动议。果然不出宋明佳所料,此议正合郭丹彩心意。
杜宗琴嫁这么远,杜宗敏现在乐源工业大学读书,寻思将来方便就业,就近在乐源市买房,无疑让郭丹彩欢喜。
明面上郭丹彩没有重男轻女,骨子里却有类似想法。当即很夸张地,郭丹彩拨通了留校过年的杜宗敏的电话,正式告知在乐源买房的好消息,还一个劲地招呼宋明奕与杜宗琴分别说上几句。
时钟越过8点,杜宗琴开始着急胡乱约来的这一顿酒。第一关是向宋明奕说不说,第二关是要不要宋明奕一起去。
尤其是接过林芷梦的电话,再对撞郭丹彩不言自明的眼神,杜宗琴不得不考虑最糗的方案,那就是不但向宋明奕陈以实情,还真的让宋明奕跟着去。
先打腹稿,再把话挑明,可杜宗琴才大致说个梗概,宋明奕马上表态:“这还有什么好讲的,我不去,也不准你去。”
郭丹彩还是铁板一样的调子,餐桌上明显地“二比一”。杜宗琴先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再是突如其来的束缚。
这嘴本就笨拙,眼下又束手无策,实在憋得慌的杜宗琴竟然突发其想,从书房拿出来一个小沙漏,“咣”地摆在餐桌上,“反正老子约的9点,就一打屁久,你们看着办。”